过去一阵,卿萝身后的房门被打开,吕双贤和三个暗人拉着铁链进来,铁链另一端牵在一个男子的四肢上。在男子身后,另跟着四个提着铁链的暗人。
男子脸上戴着铁罩,看不清面貌,身上衣衫俨然是刚换上的,但露在外面的手脚无一寸完肤,十指鲜血淋漓,一片指甲都不剩。
杨家暗人皆不弱,可他受伤至此,竟还需要八人并用这么沉重的铁链去对付他,着实可怕。
邓和跟在那些人后边进来,俊容清然,有些严肃,对卿萝道:"少夫人,人来了。"
卿萝深吸了口气,侧过身去,眼眸凌厉的看着男子,仍是愤怒,但并非方才的气恼,而是锐利了许多。
邓和看向男子:"少爷吩咐了,只有半个时辰,有什么要说的,你尽快。"
"他人呢?"男子冷笑道,"舍得不陪着她?"
声音嘶哑又带着尖锐,仿佛喉咙被割开,塞了一把刀片进去,听着难受。
"仙人旧疾复发,形势严重,少爷正在陪他。"邓和道。
秦域拢眉,朝我们看来:"杨兄,现在是怎么回事?"
孙深乘好整以暇,冲秦茵揖礼,道:"秦夫人应该知道吧。"
秦茵眨眼,笑道:"什么?"
"秦夫人的人对我们的囚犯如此感兴趣,隔三差五来探个究竟,还想着偷偷放掉,怎会不知道?"孙深乘笑道,"今日秦夫人请我家少夫人来贵府,不也就是想让那铁面人见上我家少夫人一面么。"
"天琴?"秦域看向秦茵,微微皱眉。
秦茵看了他一眼,望着卿萝,凉凉道:"所以你们就李代桃僵?"
"那秦夫人是喜欢,还是不喜欢这出戏?"孙深乘问道。
秦域沉声道:"天琴,你做了什么?"
"我能做什么?"秦茵撇嘴,"我就是好奇这个铁面人为什么那么想见初九,而杨兄又一直不肯答允,看看这个铁面人活不久了,可怜兮兮的,就想着帮上一把呗。"
"他想见我?"我问杨修夷。
"看吧,初九都还不知道。"秦茵嗤道。
楚钦冷笑:"想见我家少夫人的人可以填满整个凤隐城,岂是人人都能见到。"
秦域皱眉:"天琴,你在胡闹。"
秦茵不悦道:"胡闹一下又怎么了,初九如今可有什么损失?"
"没什么损失?"唐芊忽的出声,气道,"你昨日让我家少夫人在雪地站那么久,若是放在盛都,寻常的小娘子哪个不被冻出一身的病啊!你就欺负我家少夫人身子不同常人吧!"
杨修夷一顿:"雪地?"
"我不知道还有此事,"秦域有些羞赧,微恼的瞪了秦茵一眼,歉意道,"琤兄,天琴对弟妹冒犯了,我回去会好好管教的。"
杨修夷冲他淡淡点了下头,目光继续看着铁面男子。
铁面男子个头不高,约至吕双贤他们的肩上,他微抬着头看着卿萝,就这么立在那,却像有一股无形之力扼住我的喉咙,让我喘不过气。
卿萝一动不动,与铁面男子对视,没有说话,眼神里的锐意渐渐沉下,似化为一柄冰凉钝重的沉戟,布满戾气,却又有股难言的苍凉悲悯。
邓和打破沉默:"只有半个时辰。"
铁面男子一笑,仍注视着卿萝:"这眼神确实是她该有的,可是你的眼睛没有她漂亮。"
卿萝蹙眉:"什么?"
"你不是她。"
铁面男子转过身来,目光扫了一圈,落在了我们身前的晶壁上,眼眸忽的一寒,似穿过了阵界,直直定在了我身上。
一阵冷意兀然袭来,我身子禁不住冷颤。
杨修夷握紧我的手,浓眉紧拧,盯着铁面男子。
"她在那。"铁面男子笑起来,一眨不眨的看着我,"是不是?"
我睁大眼睛,手心沁出冷汗。
"你们以为我会不知道哪个是她?"他笑出了声音,偏头朝卿萝看去,"我岂会上这么一个假货的当。"
邓和一愣,而后道:"你如何知道?"
"她化成了灰我都能认识。"他看着我,面具下的眼睛变得幽亮森寒,"你怕不怕我?嗯?"
邓和道:"既然你认得,当初你是怎么落到我们手里的?你是故意的?"
"落在你们手里有什么不好。"他冷笑,"这天下,我到哪里都不能安生,我在他手里同样不得好过,在你们这我还能看着她日日受苦,何乐不为。"
"他是谁?庄先生?"
"你又是谁,你真的知道你是谁吗?"他朝我走来一步,直直盯着我。
吕双贤他们当即往后强拉铁链,他身子踉跄了下,却笑道:"月家这些仇怨压根不属于你,看着你卷入其中,你可知道我有多高兴?"
"过来!"一个暗人厉骂。
他忽的伸手指我,那两个拉着他右臂的暗人竟差点摔倒。
他激动喝道:"月家的人死得惨,可死得痛快,你知道我辈受了多大苦难么!"
那些暗人齐齐拉扯,这些铁链对他却竟似无用。
他上前一步:"他们落的那个下场死有余辜,我辈之罪却因你一人而起!数千年的灭火雷雨啊,就因你一人!"
我胸口的暖玉如若无存,四肢都在发寒,杨修夷抱住我,我尽量抑制手脚的发颤,腰背挺得笔直。
"庄先生究竟是什么人。"邓和问道。
"人?"铁面男子讥笑,"他是疯子,一个魔!"他继续看着我,"你在害怕,对不对?我尝试去过很多次你的梦境,只恨不能让你的浊气彻底噬坏你!"
"我家少夫人如何害了你们一族?"
铁面男子没有理他,对我大笑:"你在害怕,你竟这么怕我,哈哈哈!"
邓和重复道:"我家少夫人如何害了你们一族!"
"你活不了了。"铁面男人戚笑,森寒聚回眼中,"我们所受之罪你会还上的,你一魂飞魄散,白悉就会癫狂,到时候死的人就更多了,"他怒声道,"都会还上的,给我们赔罪!"
杨修夷一顿,邓和也是,连同卿萝一起沉声道:"白悉?"
铁面男子忽的往前冲来,猛然拍在晶壁上,吓得不少人惊呼出声,往后退去。
他恶狠狠的瞪着我:"我诅咒你,你活着一日就将受苦一日!夜夜噩梦缠身,生不如死!"
更多的暗人从门外跑来,将他往后拉去。
他挣扎着去抓晶壁:"你死后人间会回到初序,你月家所做不过徒劳,你此生的苦全是白受,你死前会不得安宁!你会尝上远大于我的痛苦!"
归海钉打入他的四肢,他疯狂挣脱着,被往门外拖去,激动叫道:"你所爱之人都会惨死,同你的爹娘一样!他们会死的比我们更惨!"
声音渐远,回音也消散了。
我怔怔看着他离开的房门,手脚仍一片冰寒。
杨修夷垂首在我额侧轻吻:"别放心上,我很快回来。"
他松开抱着我的胳膊,起身对唐芊她们道:"照顾好初九。"
"是。"
他大步离开,走得匆匆。
唐芊和玉弓跪坐下来,伸手挽我,轻声道:"少夫人。"
"小姐,那人胡言乱语,就是个疯子,别理他。"
"我没事。"我道。
想了想,我爬起身朝门外走去。
"小姐!"
她们就要跟来,我道:"别跟来,我很快回来。"
牢房阴暗干燥,别厅过去是长排的铁栅栏,卿萝托腮蹲在地上,听到我的脚步声,抬眉看了我一眼。
我走过去和她蹲在一起。
"昨天帮你逃了次,今天我就被绑来干这事了。"她没好气的嘀咕,"你看看那人对你多大的恨,得亏他认得出谁真谁假,不然我就代你受死了。"
"以后不会这样了。"我道,"我会跟杨修夷说的。"
"谁还跟你以后,我晚上就走,我们好聚好散。"
我看向对面的铁笼,顿了顿,问道:"白悉是谁。"
她侧过头,讶异:"你不知道?"
我摇摇头。
"其他人不认识白悉真人就算了,你怎么会也不认识。"她微靠向身后白墙,和我一同望着对面铁笼,"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我父亲就同我说过他,那个时候他就名扬四海了。据传他一直隐居昆仑东南的巽蒙山中,不问世事,动不动便七八十年不出山门一步。听过他的都说他低调神秘,我倒觉得他古怪诡僻,他脾气暴躁,不喜出门,虽早已有了成仙之姿,可就是不愿登立仙门。凭他的资历,当个宗主或自立宗门都没问题,却在阆风宗门里当了个挂名长老。现在应该还是吧,但他很少出来,阆风宗门里的许多人估计都不知道他是谁。可你和他们不同,你身后可是望云山和杨家啊。"
"昆仑的人,我认识的不多。"我沉眉道,"难怪乘宜宗门的洄卿长老会死活不说庄先生的事,原来白悉真人和庄先生是一伙的。"
"一伙?"卿萝侧头看着我,"初九,你方才应是没听明白,白悉真人就是庄先生啊。"
"他们是一个人?"
"是他。"她肯定道,"提及白悉真人,便有一件事不得不提,我父亲之所以同我说起他就是因为这事。那时我父亲一个徒弟走火入魔,没多久便死了,我父亲亲手葬了他,下山的路上就说起一些有名的人物。白悉真人最出名的一件事,就是八九百年前,他一夜之间青丝化为白发,修为尽毁。可他非但一点痛惜悲愤之意都没有,相反,当年阆风老宗主升仙后,新宗主继任时派六个仙师去请他赴宴,被脾气暴躁性情冷僻的他怒轰了出来。可在修为尽毁后,他却各处云游,拜访各大宗派,开设讲座,吟风赏月,逍遥惬意了近八十多年,才重新归隐。鹤发童颜之人世上不乏,可白悉真人那一头白发,真的是故事颇多啊。"
我低低道:"如此看来,真的是他了。"
"庄砓庄砓,不就是装着么,这名字,一开始就在逗你们呢。"
白悉,庄砓。
我敛眉,我怎么会和昆仑的人有这些牵扯。
"那个铁面具的话,好像你干过一件丧天害理的大事啊。"卿萝道。
"你会信?"我唇角勾了勾,皮笑肉不笑,"我是什么你最清楚。"
"也对,来无影,去无痕,天地孤灵。那会不会是你月家触犯了什么,让他以为是你?"
我点了下头,没说话,呆呆的看着身前地面。
"在想什么?"
我回神,看了卿萝一眼,仍没说话。
我以为这个铁面具是庄先生的人,原来他是讨厌憎恶他的。
讨厌憎恶一个人,却还要为他做事,那必然是受制于人,且这个"制"能压得住他的恨。
如果是我,什么能压制得住我,让我为一个深恶痛绝的人做事?
而要真如他所说,他是自投罗网,这听上去更像是一种解脱。
一阵凄厉惨叫蓦然从大牢深处传来,我一凛,看向一片昏暗的尽头,好像是那个铁面具的。
"去看看?"卿萝问道。
我爬起身:"走!"
穿过座座牢笼,上到一条甬道,铁链摩擦地面的滚动声和他的惨叫越来越大。
前面视线变得明亮,是昨日我来找杨修夷的大殿另一端。
数十个暗人吃力的抓着铁链,将铁面男子困在大堂中央。
铁面男子浑身腥臭,鲜血淋漓,在地上痛苦翻滚着,叫声盖过了暗人们的粗喝声,尖锐刺耳,我的头骨都跟着发麻。
杨修夷回头看到我们,墨眉微轩,严肃面容略缓。
我们跑过去,他不悦的看了卿萝一眼,对我道:"这里很乱,你先回去。"
几个暗人各抱着大桶从另一边进来,邓和犹夷道:"少爷,还要继续么。"
杨修夷看向铁面男子,沉声道:"倒。"
我看着桶里的东西,略一愕然:"兑了水的灯油和天眼卵?"
"还有定魂砂。"杨修夷道。
"地元阵?"
杨修夷轻点头。
似乎想到了什么,我朝铁面男子看去,那股隐于心中的寒意愈发深浓。
"我要留下。"我道,"我不走。"
杨修夷没说什么,将我往他身侧拉去,对邓和道:"倒吧。"
一桶灯油狠狠的泼了上去,铁面男人被激的跳起,嘶声惨叫。
数个拽着铁链的暗人被他带到了地上,很快爬起。
第二桶灯油继续泼去,第三桶时,邓和朝杨修夷看来:"少爷。"
杨修夷眼角冰寒,始终盯着铁面男子,淡淡道:"倒。"
又一桶朝铁面男子泼去,浇出一股恶臭和血水,还有他越发尖锐的痛苦嘶叫。
不知倒了多少桶,卿萝早就捂住了耳朵,再一批暗人抱着大桶回来,邓和出声道:"少爷..."
杨修夷面容冷峻,漠然看着血油中翻滚的铁面男子,寒声道:"一起倒。"
"你们别倒了!"卿萝似看不下去了,冲杨修夷叫道,"你这样折磨一个半死不活的人,还不如直接给他一刀!"
那些暗人并未理会,朝铁面男子走去,桶里的灯油齐齐泼了过去。
男人发出撕心裂肺的叫声,声音哑的宛如扯碎的铜铃。
他猛然朝我们看来,大怒着爬来:"我杀了你!我现在就杀了你!"
那些暗人咬紧牙根往后拉扯铁链,摩擦声粗重刺耳,直刺心肺。
"终有一****也会尝到我今日之苦!你会生不如死的!"
他抬起头望入我的眼睛,几乎同时,杨修夷侧身拥住我,将我轻摁在怀里,大掌遮住了我的双眸。
"哈哈哈哈哈!"
他惨笑着,奋力爬来,没有指甲的手指硬是在地上磨出尖利的啸声。
"十字阵!"一个暗人叫道。
所有暗人齐喝出声,同时发力,我抬起头,铁面男子被抛上空中,往后重重摔去。
他扭曲挣扎着,艰难爬起,蓦然暴吼,朝我冲来,脸上的铁面具瞬间爆裂,鲜血斑斑的面孔刹那撑大,变为一颗颗巨大的头颅,眼眸幽绿,如坟地冥火,数条长舌伴着嘶叫朝我袭来。
我睁圆眼睛,往后退去。
杨修夷抱紧我,眉眼一敛,凝灵结气,一道极强的水绿长光直冲而去,将红舌斩断。
其它蛇头攻势不减,纷纷撞来,被暗人们往后拖去好远。
九个蛇头重重砸落,溅起满地油腥,十八只眼睛一动不动的看着我,身躯微微喘息,越渐安静。
大殿默然,暗人们汗如雨下,愣愣的看着嵌入庞然蛇身的铁链。
半响,楚钦上前检查,回身道:"少爷,死了。"
邓和看过来,容色惊诧:"少爷,真的是。"
杨修夷看着那些蛇头,面淡无波,一声不语。
沉默一阵,他抬头道:"辛苦大家了。"
暗人们抬手擦汗,笑道:"难怪那么难对付,原来个头这么大。"
"这个头还行,没拂云宗门上的大。"
"也差不多了,得亏这地宫挖得深,不然还不给撑破了。"
"我还说牛都没这么大的力气,看看这家伙,估计一百头牛都不一定拉得动。"
吕双贤叫道:"一百头牛拉不动的家伙我们拉动了,我们岂不是比一百头牛还厉害?"
"哈哈哈哈!"众人大笑。
蛇身太庞大,扛不出甬道,楚钦问能不能将蛇身剁为数段,杨修夷心事重重,似没听见,邓和点头,让他们剁了。
第一刀砍落时,杨修夷回身抱住我,将我埋在他怀里,拥得很紧。
我抬起头,他清然淡笑:"别看。"
我埋回他怀里:"好。"
"要不回去吧。"
我轻点头:"嗯。"
远远看到秦域和唐芊她们站在别厅门口,翘首望着。
一看到我们的身影,秦域大步走来:"琤兄,发生了何事?"
杨修夷淡淡道:"破了一个妖物的封印,没什么大事。"
秦域朝我望来一眼,回头对身旁随从道:"速去熬几碗参汤。"
"是。"
"弟妹面色不太好,先回庄园休息吧。"秦域道。
"不必了。"杨修夷道,"大堂很快收拾妥,我们便不打搅秦兄了。"
秦域皱眉:"这就要走么?天琴已设好酒宴,若你明日要离开凤隐城,这酒宴便当作是给你的践行吧。"
杨修夷笑了笑,黑眸不掩讥诮,清寒看着他。
秦域敛了下神情,轻叹:"天琴确实娇宠惯了,有时候是有些不懂事。"他朝我看来,"弟妹,还请你给我一些薄面,不与她计较。"
我朝别厅看去,秦茵缓步踱出,端手立着,气定神闲的看着我们。
杨修夷似笑非笑:"嫂夫人少说也有数百岁了,初九不过二十一二,秦兄说嫂夫人娇宠不懂事,让初九见谅?"
秦域头疼,叹道:"琤兄。"
"何况,该赔罪的也不是秦兄。"杨修夷敛了笑,沉声道,"秦兄不会不清楚初九的身子,也不会不清楚我容不得初九再受一点苦。嫂夫人若不是秦兄的爱妻,你且看她如今。"
说最后一句时,他的黑眸变锐,似一柄直指的剑锋,定定看着秦域。
秦域略略合眉,垂首望着地上,一时无声。
"你所需的物资清单我会依约派人送至,"杨修夷道,"秦兄在龙岭一带战事吃紧,还是尽快赶去吧,我和初九不宜再打扰了,就此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