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滂沱,和被融化的雪水一起,积得深一潭,浅一潭,空气潮湿阴冷,比风雪来时更感冰寒。
两个时辰后,大雨停下,没多久又飘起雪花,远处成片成片的红色花蕊开在峭壁上,随着山峦绵延起伏,漫向天边。
峭壁下有一条大河,流的缓滞,河边石子散着银光,似曾相识。峭壁另外一边动静很大,长风或带来鬼哭狼嚎,或带来刺耳尖啸,横扫过群山,和那些红色花蕊一起散荡天地。
已经是炎族和沧澜族的交界了,这一路我们赶得很快,除了歇马和生火做饭,其余时间皆在车上,没有靠近任何一座城池或村野。
他们一直在观天象,为了避开大风雪,我们不惜踏了条远道,比起几日几夜的寒潮风雪,多走上两日的路倒也值得。但赶路太紧,每个人都不掩疲乏,我窝在杨修夷怀里醒醒睡睡,醒时便看书,书上内容也终于能看懂一些。
再往东去两日,上了灯道就是炎族境内,我们酉时停下歇马,那些男人们纷纷倒头大睡,我们则一人捧着一碗姜汤,坐在路旁石上闲聊。
唐芊问到对岸的那些花,不待木萦回答,卿萝先道:"那边过去该不会就是三椿高台吧?"
木萦点头:"嗯。"
我抬眼望着满山红蕊,浩大一片,从早上拐入河谷见到它开始,它就没有断过。邓和说它长有千里,他们初次见到的时候也在震骇。
"太可怕了。"卿萝轻叹了声,眉眼怅惘。
木萦看向唐芊:"这些花会吃人的,三椿高台以前是涂荒雪地上争的最厉害的肥沃之土。战场上那些尸首清理完就会倒在这里,这些花都是以血肉浇灌的。"
玉弓讶然:"尸花?"
"嗯。"
唐芊惊道:"这么多花,得用多少血肉啊。"
卿萝道:"上古有大椿者,以一椿为三万两千岁,这里唤为三椿,就是快十万年了,十万年死了多少人,这里就能喂出多少花啊。"
"十万年..."唐芊愣怔的睁着眼睛,"我们才能活几岁,百年都难吧。"
卿萝笑了笑:"人道夏虫不能语冰,仙神便也这么看我们吧,不过事皆有两面,谁能说长生未尝就不会困苦。"
玉弓问木萦:"那边现在在打仗吗?"
木萦摇摇头:"早已不争了,本来是块肥土,但是连年之争将那边变得残破不缺,如今已成废墟。"
"成了死地?"我问。
"嗯,已经很久了,那个时候涂荒雪地上争的还是沧澜和墨池,后来墨池的魔君战死,墨池一夜溃亡。如今就算还能遇上墨池族,也是魔奴了。"
玉弓朝我看来:"小姐,难道我们现在听到的动静是那时的亡魂?"
心头浮起悲悯,我道:"这么多年,亡魂早散了,不散的是那片大地和山谷。"
"我难以想象...他们就不能停下不打吗?"唐芊低语道。
"怎么可能。"卿萝指向峭壁,"你看它们,你觉得它们成妖成魔了吗?"
唐芊望过去,道:"应该,还没有吧。"
卿萝唇角一勾:"这就是它们能活这么久的原因,一旦它们成妖成魔了,它们要么跟我们路上遇见的那些魔奴一个下场,要么就是高高在上,践踏生命的魔君贵族。魔界这片大地,就是不断生出新族群,又不断有族群没落和覆亡。夺地才能生存,你让他们如何不争?"
天空流云翻卷,又起长风,雪花吹面,带着料峭清寒,耳边啼哭声不绝,夹杂刀戟撞击和铁衣破碎声,闻之发怵。
魔界应该还有很多这样的地方,但虽然变为废墟死地,可大地与人不同,再破败的地方都会枯骨生花。只是不知道再抽新芽,要沧海桑田到几时了。
还有沈老先生所说的那方积满尸体的湖潭,不知它在何处,万珠界的那些人养它又要用来做什么。
玉弓轻声道:"小姐,我听着,觉得有点难受。"
我往大河涌向的天边尽头眺去,叹惋:"设个清心阵吧。"
休整了一个时辰,天色已晚,我们踏着夜色继续赶路。
沿路风雪依然未减,很远很远的天边似有火光燃起,隐隐还有鬼魅喧嚣,那边应该就是真正的战场了。
师父望着窗外,道:"难怪当初老丘把他曾侄孙绑来这,那小兔崽子回去后变得乖巧懂事了。"
"那是谁?"我问。
"五十多年前的事了。"师父眸色悠远,轻声道,"那时老丘还是老丘,长我一百多岁,后来被一只妖怪撕掉了。"
我看着天边,心中怅然:"师父,你活了这么久,死了不少朋友吧。"
很多很多年以后,春秋置换,寒暑枯荣,我也会是他们记忆里一个遥远的背影了。
那个时候,他们回想起田初九这个人,会是什么心情?
我一顿,回头看向杨修夷:"你为什么喜欢我?"
问的有些突然,他微愣。
师父立时凑热闹:"对啊,为什么啊?"
杨修夷拢眉,对师父道:"有你什么事。"
师父指指我:"她又笨又丑又穷,还刁蛮,腰还那么粗,她..."
我怒声打断他:"我哪丑了!我月家的姑娘哪个不好看?我腰又哪粗了!"
"他喜欢你的时候谁知道你是谁,那个时候腰又那么粗,"师父说着比划了下,"人又瘦,我给她洗澡的时候,那个肉凸起来,跟水桶一样..."
"你住口!"我扑过去要揍他。
杨修夷拉住我:"初九。"
我气恼,看向杨修夷。
"自己挑起的话,自己还气上了,"师父不知从哪摸出的折扇,在那瞎摇摇,"臭小子,难道你喜欢她不把你放在眼里?"
杨修夷鄙视:"你杂文听多了吧。"
"那你喜欢她什么?"
"那你喜欢我什么?"
我和师父几乎同时问道。
杨修夷俊容微红,有些不自然,但仍是以平淡口吻说了出来:"初九的什么我都喜欢,连她的发丝我都看着顺眼。"
我一愣,胸口怒气顿时消散。
师父嗤声:"发丝?我最看不顺眼的就是她的头发了,她小的时候我巴不得把她剃光头。"
说着抬手探来,我还未有反应头皮便一痛,他直接扯下我几根头发,递给杨修夷:"给给给,你搂它们去,我看你怎么顺眼。"
杨修夷:"..."
短暂的一瞬后。
"啊!!!"
师父被杨修夷踢了出去。
越往东边,路上行人越多,天气也渐渐转晴。
杨修夷弃了一辆马车,解下两匹马,装了马鞍,令楚钦和孙深乘先去往凤隐城。
师父不愿再做马车,想下去走走,我搀扶着他,杨修夷走在我另一边,两人不时又要斗上几句。
凤隐城虽是炎族边城,但在地图上却大的可怕,灯道外边冰天雪地,南边全是人影,多为扛着锄头,提着竹篮的平民。
越往前走,旷野上的人影越多,他们直接在雪地上敲砸,近三千多人。
我问:"他们在干什么?"
"挖碎晶。"杨修夷看着他们,"下雪前将特制的血炼砂埋在这里,遇上霜雪的冰寒之气就会凝结成石,可以用来锻造灵石。"
"贵么?"我好奇道。
"略贵,挖上七斤才勉强能锻造一颗,而且灵石不好锻造,倘若途中出了差池,这些碎晶也要毁掉。"
我看向师父,他的伤势这么严重,我真的不想让他再和我们一起了。
师父斜我一眼,哼声:"看什么?"
我别开脑袋,也哼了声。
自从我和杨修夷好了以后,这老头子真是浑身长刺,都成了刺球了。
师父回头问木萦:"那些灵石是不是可以用来疗伤的?"
木萦点头:"嗯。"
师父又看向杨修夷:"你这两年可不安分啊,你的伤怎么样了?"
我双唇微张,师父关心杨修夷,这可真是奇怪。
杨修夷淡淡道:"年轻人能怎么样。"
"嘿!"师父挑眉,"你也会长岁数的。"
"又不会老成你这样。"
"你!"师父气得胡子乱飞。
我头疼:"你们别吵了。"
但显然没用。
在两人你来我往的一句句里,我们终于看到了远处的凤隐城山峦,直入云霄。
这几日杨修夷同我说起过它的来历,凤隐城属于涂江大岭,四面千山环绕,南边是魔界涂江的发源地。
整个凤隐城都是建在山中的,它的城门直接开凿于山体,山上护障坚不可摧,防护比炎族的万琴都还要坚固。
一日路程,行近城门,看清大门后,连卿萝都讶异的睁大了眼眸。
这已不仅仅是一道城门了,高达二十多丈,宽十丈有余,四边以黑色方石修整,古朴庄重。城门上雕琢一只巨大的凤凰,振翅欲飞。城门与外相连是一条大石栈道,栈道下万丈深渊,幽不见底。
我下了马车,抬头望着,喟叹:"好像书里所言的上古神迹啊。"
卿萝走上来,在我旁边站定:"魔界当年可与神族大战,神族能造的神迹,魔界自然也能。"
"能来这里走上一遭,倒也不虚此生了。"玉弓轻声道。
我看向杨修夷的背影,他和邓和正在前边与一位老先生说话。
我一笑:"不来这里走上一遭,此生也已足矣。"
短暂的谈话后,他们回身走来,老先生一身锦衣,白发白须,看上去比师父还要老上一些。
到我跟前后他冲我行了个简单的礼,慈爱笑道:"终于得见少夫人了,生得比少爷画上的还仙姿清丽,玉骨冰肌啊。"
我有些脸红:"老先生说笑了。"
"不不不,是少夫人当得起,老夫生平阅人无数,今日还是头次见到令老夫眼前一亮的少女,少夫人神清骨秀,真是美矣美矣!"
"什么少女。"唐芊娇笑道,"少夫人少夫人,都夫人啦。"
"啊,我给忘了。"老先生乐呵呵的,"少夫人生得太水嫩,左看右看都十五芳龄啊。"
我的脸越来越红了,朝杨修夷看去。
他唇角噙笑,饶有兴致的看着我。
邓和笑道:"潘叔,天色不早了,你的少夫人得饿了。"
"请请请,"老先生盛情伸手,"少夫人先行。"
唐芊挽着我的胳膊,笑道:"走吧,少夫人。"
已是暮色黄昏,我们踩着初上的华灯入城,到底是与人间不同,人间的城中冬日,哪怕再冷也是温暖的,因为街上到处都是烤红薯和烤肉面摊。而这里什么都没有,满城橙光,仍难掩一片清冷,迎面而来的风冷意肃杀,没有一丝烟火之气。
潘叔领我们去了一家客栈,豪华的令人乍舌,比起先前那间边城小客栈,简直天上人间。
几个伙计迎出来,先是叫潘叔,而后冲杨修夷和我行礼。
客栈里几乎没有闲客,我们的马车被牵往后院,潘叔将我们迎往二楼,边道:"收到少爷的消息以后,我就清退了那些房客,终于是清静了。"
杨修夷道:"也不必这样,少夫人喜欢热闹。"
"能有什么热闹的。"潘叔摆手,"哪比得上我们老家,这里叽里呱啦什么都有。"
廊道宽敞干净,地板似打了一层轻薄的腊,潘叔推开一间房门,一股清雅的腊梅香迎面扑来。
房间很大,门窗数排,房中点着许多盏中天露汁,最远处的屏风旁放着一方红泥火炉,上面吊着一个小铜壶,正在煮酒。
屏风后边另辟开一个小间,进去不远便是阔大的白玉浴池,周边嵌着珠玉,四角立着腾云而飞的仙鹤石像,仙鹤旁各有一只石像仙瓶,温烫的水从仙瓶中流下,竟是温泉。
我走了一圈,回来杨修夷在书案前,和邓和一起将精致木匣里的书册一本本拿出,第一本就是我这一路自己摘记的小册子。
我捡起那本册子,杨修夷轻柔的捏了捏我的脸:"我稍后要出去一趟,你先歇息,有什么事尽可吩咐潘叔。"
"这家客栈是杨家的吗?"我问。
邓和笑道:"是少爷的,当初觉得有必要在此有个据点,所以盘下来后装潢了一番,是少爷和少夫人大喜那日开张的。"
我看向窗外,天色近乎全黑了,我道:"一定要现在去吗,赶了那么久的路,你不累吗。"
杨修夷淡笑,拥住我:"等我,很快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