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了座茶楼,我要了一个普通包厢。
湘竹跪坐在地,将画轴横置在腿上,手指微微揉着,看得出很紧张不安。
我将窗扇一一合上,在她对边跪坐。
伙计送来一壶红茶,两盘点心后离开,湘竹忙去提壶斟茶,手指一抖,洒了许多。
她略有些尴尬,不觉倒满一杯,轻轻放到我前面,低声道:"小姐。"
茶水滚烫,热烟袅袅,我端起来喝了口,她忙道:"小姐当心烫!"
"我还怕它不烫呢。"我将茶杯放在桌上,平静道,"你也不必叫我小姐了,我只是雇你,没有买你,何况你心里也从未将我当成过什么人吧。"
她避开我的眼睛,顿了顿,抬手将脸上面纱缓缓摘下。
一张血肉模糊的脸,缚着黑色膏药,血水凝在上面,像坑坑洼洼的沼泽泥地。
记忆里她有双明亮灵动的杏眸,如今布满血丝,连眼型都快要分辨不清了。
"怎么弄成这样的?"我问。
她看着花瓷茶盏:"小姐,你,你不恨我么..."
我摇头:"已经不恨了。"
我珍爱那块双生蝶玉,得知被她拿走之后我确实伤心愤怒,可到底不至于让我记恨上,毕竟我活得已经这么累了。
茶几旁有一樽桂花熏香,搁在地上,倒流的烟气如仙境瀑布一般。
湘竹将画轴放在桌上,轻声道:"这画上女子是我,我本是秉州武城一个大户人家的女儿,六年前,我害死了我的庶妹和她的闺友,逃去了柳州,阴差阳错成了你的丫鬟。"
"难怪。"我道,"原来你是大户人家的千金。"
"早就不是了,落水丧家的犬罢了,偏我自己认不清这一点。"她垂下眉,"拿走双生蝶玉后我就已经后悔了,杨家不是我能得罪的起的。我逃出辞城以后依然每日躲藏,不敢去人多的地方,但一直想找机会将手里的玉卖出去。最后一番辗转,我撞在了何郎的手里。"
"何郎?"
"小姐还记得辞城玉店里那个年轻掌柜么?"
我点头。
"小姐定不知道,因我将玉拿走,惹得你在店外哭闹,所以他很愧疚,一直想帮***回那块玉。而那时我终于寻到一个买家,恰是他朋友,他得知后便顺藤摸瓜,用一笔更丰厚的银子将我引了出去,捉住了我。"
说到这,湘竹微顿,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声音压低了些:"被擒之后,我一直哭怨,做小装怜,编排了很多小姐的不是..."
"所以他将你放了?"
"没有,只是趁他疏于防备之时,我逃了出去,这是我们的第一次较量。"
"第一次?"我皱眉,"还有几次?"
"第二次,在辞城去往穹州的水路上,我们又碰到了。"她双眸迷散,似陷入沉思,"当时我们同乘一艘舟船,在柳州秋木群山的陵安口时,我们遭了水贼。何郎有勇有谋,船上四十七人在他的带领下同水贼斗智斗勇,也是这番遭遇,我对他刮目相看,但仍怕他将我捉走,舟船还未靠岸,我便跳船游走,只是没想到才过去两日,我们在穹州重又遇上。"
"倒算是缘分了。"我道。
"是啊,穹州那么大,三十多个城池,我们竟在一个荒村小道上狭路相逢。我当时彻底认命了,我将包袱一扔,伸出手臂,很潇洒的看着他,对他说要捉就捉吧。"
"后来呢?"
"他没有捉我。"她苦笑,"他从马上跳下,将我取笑了一番,就将我一起拉上了马。"
我忍不住冷笑,提壶给自己的茶杯斟满。
其实也挺可以理解,湘竹生得娇俏漂亮,聪明伶俐,骨子里又古灵精怪,这样一个活泼的姑娘惹人喜欢确实无可厚非。
我问:"那我的玉如今在哪?"
"被,被我们卖了..."
"卖了?"我提高声音,不掩怒意,"'我们';?包括这个店主?"
"不怪何郎!"湘竹忙道,"是我的错!"她眼眶发红,内疚道,"那时他知道你的名字了,你的名声因鸿儒石台而不好听,又因为在店门口曾气急打过春曼...所以我知道后添油加醋,将小姐说成了一个专门欺压刁难下人,动不动对人拳打脚踢的恶毒女人,何郎这才,这才不想还小姐那块云竹璧的,不怪他的。"
"那怪你么?"
她垂下头:"对不起..."
"对不起?"我冷笑,"你靠着诋毁我去过潇洒的生活,还卖掉我心爱的玉石,一句对不起?"
她咬住唇瓣,蓦地俯首在地:"对不起小姐,是我不好,以前我年少不知事,我..."
我心里气恼,别开视线:"说吧,今日找我到底是什么事。"
她仍俯首在那,似不敢开口。
"怎么不敢说了。"我道,"能让你不惜来找我,将这些事情一一告诉我,是出了什么事?"
"何郎,何郎死了。"她抬起眸子,含着泪道,"因为害怕被杨家找到,何郎将店铺卖了,带着我四处游历,后来我怀了孩子,我们便留在南州侯泽的一个村落。本打算待我坐完月子就走,可是今年年初溟海地动,环海一带起了瘟疫。何郎懂些医术,决定留下来照顾村人,这一留便又是数月。直到一个月前,溟海再度地动,浪潮急退,海水翻腾,天际竟出现许多长着双翅的大龙,何郎说那是应龙。"
"应龙?"我愣了,"你说的是真的?"
"是真的!"她凄厉痛哭,"它们毁了数座渔村,杀了好多人,侯**南一带被它们尽毁,何郎为救我,死,死在了我面前。"
"一共多少应龙?"
"数不清...除了它们,还有许多人,其中有一个老妇,她手里有一本手抄的巫书,似乎,似乎是荀夜巫师的。"
我不由惊道:"荀夜?"
"对,小姐,我记得你说过,那个荀夜巫师创了许多邪佞阵法,最后被烧死了,他留下的巫书也大多被烧毁。"
"怎么会这样。"我低低自语。
"那些应龙喜欢吃人,可那个老妇更狠,她同其他女人喜欢折磨虐待我们,要我们为奴为婢,待我们如同猪狗,稍有不顺便鞭打油烫。"
我朝她看去:"你的脸是她们害的?"
她伸手轻触在脸上,低头垂泪,说不出话。
我心生不忍,道:"你的孩子呢。"
"孩子,孩子..."她哭得更加厉害,连连磕头,"小姐,你去救救他吧,下个月十五他就要被祭阵了。"她抬起头,"那巫书上记载了许多巫阵,她们想一一试过去,其中有一个佞婴之阵,就是要我刚满周岁的孩儿的命啊!小姐,只有你能救我们了,你救救我吧!"
"你是怎么找到这儿的?"我奇道,"是不是整个南州都毁了?百姓之中为何没人提到?"
"根本没人信。"湘竹凄然道,"我和几个大嫂一起逃出来的,可惜侯泽的刘大人不信我们所说,我又去了都城云英,可惜人小位卑,见不到位高权重的人...后来无意间听几个人提到十巫在清州一带活动,我想起小姐一直尊赞他们,我就想着来清州试试看能不能找到,没想到却碰上了小姐。"
我起了疑心:"你说的是真的?"
她一愣:"小姐,连你也不信我吗?"
"见个官有那么难?而且从南州到清州不近吧,你怎么那么快赶来的?"
刺史是不好见,可并非见不到,若真出了那种大事,我要是湘竹,我就在街上撒泼滚地惹人注目,当街宣扬,或直接杀人放火,被人扭送大牢,何愁见不到官?
我尚能想到,更何况湘竹,她脑子可比我聪明多了,心眼也不知道比我多多少。
她顿住,沉默一会,轻声道:"因为我的脸,而且,而且我们杀了人。"
"杀人?"
"那时我的脸就毁了。"她望着那些香薰上的烟气,"我也被选中作为祭阵,可我不想死,那些人认我模样认得太紧,我就剥下自己的面皮,戴在了一个姑娘脸上。"
我瞠目:"你..."
"我们,我们在侯泽碰壁后,便打算让我去云英城,因为只有我会骑马,可,可是我们身上实在没钱,就,就合伙抢劫。"她声音变低,"我们杀了几个路人,抢了一匹马,我靠着那些银两去了云英城。没想到进城后,我这张血肉模糊的脸一下子被认了出来。原来早我两天,侯泽便飞书至整个南州了,因为我们杀的其中一人是南州刺史的外侄。后来我就逃往清州,昨日我路过那茶楼,你正与人起争执,我没想到,没想到我还记得住你的声音..."
房间静下,香气轻绕,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少顷,湘竹自己道:"小姐,那姑娘,那姑娘都是要死的,替不替我也无碍,更何况,我只是剥了我自己的脸皮,对,对么?"
说这话的时候她仍低着头,似不敢看我的眼睛。
我没说话。
她又道:"死了一个刺史的外侄,短短几日他们便能飞书至整个南州,而我们那数座村郭,半个多月来惨如阴司,恐惧煎熬,却无人为我们出头,小姐..."她抬起眼睛,"对,对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