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凝霜,灯花落,几把青伞从转角拐来,檐下细雨嗒嗒,一滴一滴,一晕一晕。
我微抬竹伞,看清伞下之人后双眉舒展,总算来了,举步迎上:"左显。"
他穿着一袭藏蓝色长袍,披着同色斗篷,斗篷外滚着雪色白绒,衬得他斯文优雅,温润如玉。
他抬起双眸,清俊容颜微微含笑:"杨夫人。"
桃花眼走在他一旁,冲我比了一个搞定的手势,咧唇一笑,白牙灿若皓雪,月下绝艳。
洒拓酒庄位于盛都郊外,平野漠漠,整座庄园筑于一片碧湖上,游廊阑干交错,水光潋滟,平日来往皆是显贵。
沈云蓁进不了左府,而左显经葬礼一事后,便又同我在他梦里所见的那样,遭了他父亲和大哥的禁足,所以这趟把他从左府偷出来,着实费了好大的劲。
我看向桃花眼:"庄主那边酒宴正酣,你要不要..."
话未说完被他嬉笑着打断,他双手抱拳:"本公子同乃禁足之人,眼下得快些跑路了,这头倔驴我就托付给杨夫人啦。"
我只得同他道别,言谢时他说不必,这是他为兄弟做的,又不是外人。
一袭清瘦锦衫执伞离去,我看着他的背影,极难将他同当初那个到处抛飞吻,风.流浪.荡的公子哥想到一起。
左显淡笑:"让杨夫人见笑了。"
"我不喜欢拘礼,"我笑道,"你现在对我客套客套就罢了,等下可不要客套。"
他点头:"嗯。"
我引着他朝湖岸下的画舫走去,船夫摆渡去往秋水苑,竹篙拨开水面,一盏茶后上了岸。
青石板路的尽头是个宽敞雅苑,植满葡萄藤架,紫艳芬芳。沈云蓁立在一座六角石亭里,出神的望着一棵梅树。
左显渐渐停下脚步,眸光凝在了她的身上。
我出声道:"云蓁。"
她一顿,转眸看来,对上左显的视线,双眉轻蹙,缓步走了过来。
粉雕玉琢的精致脸庞在月色下,似沧海云雨里的深远楚山,朦胧不真切。
左显痴痴望着她,清秀微斜的眼眸渐渐湿润。
我轻咳了声:"你们,我先走了,没人会来打扰你们,他们那边,我..."
我懊恼,明明该不自在的是他们两个,我跟着不自在个什么劲啊。
我头疼的摆摆手:"反正就这样吧,我走了。"
沈云蓁对我一笑:"嗯。"
回到绿湘阁,灯花如耀,歌舞笙箫,远远就听到师父吹牛的声音还有庄主和他儿子儿媳,女儿女婿以及侄子侄女们的附和笑声。
风吹来如水森凉,我回头看向远处的湖面。
垂在耳旁的两绺长发被风吹起,我双眸微眯,想了想,对唐芊道:"你去和杨修夷说一声,我还有事,让他看着我师父点,别让那老头喝多了。"
"嗯。"
我走回水岸,对船夫道:"回秋水苑吧。"
玉弓老老实实守在岸边,俏脸寒霜,一副人来我斩,佛来我诛的守门神模样,一见到我却立马变脸,贼贼道:"小姐,你要去偷听?"
"什么偷听,"我嘀咕,"我这叫把关。"
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我将竹伞收好给她,让她留在原地,然后我朝小路,绕湿滑花径猫了过去。
气氛很安静,他们促膝坐在石亭里,中间置一棋盘,茶香袅袅,他们静默无言,唯雨水淅沥,珠玑落子。
我在栅栏外蹲下,耐心等着他们打破寂静。
安静良久,沈云蓁低语道:"我输了。"
左显望着棋局,语声低哑道:"我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
沈云蓁莞尔浅笑,略有些苦,杏眸平静的朝他看去:"左显,你究竟喜欢我什么呢?"
左显缓缓抬起眼睛,对上她的视线。
"我骄纵,任性,脾气不好,得理不饶人,贪慕虚荣,爱逞凶斗狠。论才学,皮相,盛都胜我的姑娘大有人在,论家世,背景,左府强于沈家岂止百倍,论性情,我..."
"你知道我第一次见你是在哪里么?"左显出声打断她。
沈云蓁摇头:"不知道。"
"留砚花会,你可有印象?"
沈云蓁想了想,仍是摇头。
左显淡淡一笑:"那你也定不记得花会前那个乞丐了。"
我一下子嘴巴半张,顿时想起了说书先生说过的一个故事。
说是郴州有位有钱人家的公子,为了找一个不嫌贫爱富,品行端良的好姑娘,他专门扮作乞丐,走夫,小摊贩子蹲在路边,把一张好看的脸涂成了煎饼麻子,最后终于觅得良人,花好月圆。
这样的故事其实只能当一个故事来看,偏巧好多脑子有问题的公子哥还真去效仿,结果呢,除了造成因抢地盘而激发的流血事件,还能得到什么。
这就是典型的吃饱了撑的,这左显...
沈云蓁显然跟我想到一块儿去了,瞠目望着左显:"你该不会就是那个乞丐吧?"
左显一顿,而后笑着摇头:"你果然不记得了,那个乞丐,是个女人啊。"
"女人?"
"嗯,还是个带着孩子的女人。"左显看着她,认真道,"我极少去花会,那次是被六弟拉去的,去的时候很晚,便见同样晚到的你正在训斥轿夫,骂得话有些难听,我不由多瞧了你几眼。"
沈云蓁面色有些尴尬,垂下眼眸静静捡着棋子:"对,我脾气不好,我待人,是挺不客气的..."
"训到一半时,你便看到了那个女乞丐。"左显淡笑,"她正抱着一个小孩跪在路旁,你瞧见后抛下轿夫就朝她走了过去。当时许多富家小姐路过都会打点银子,我以为你也是,却见你足尖轻勾,漫不经心的模样,把人家讨生计的碗给踢到了一旁。"
沈云蓁缓缓皱眉,似陷入了回忆。
"当时六弟和五弟看不过去了,想上去找你晦气,结果你开始一本正经的训诫起她了。"左显双眸变得悠远,不知落在了何处,"你说她年纪轻轻,有手有脚,十指纤长灵活,去找个布坊墨坊或客栈里洗碗都好过在这儿乞讨。就算好吃懒做,看不上那些作坊里的工钱,也不该带着孩子一起来讨。小孩自小这样跪于人前,长大了还如何立于人世,如何抬得起头。"
"你说了很多,甚至还给那姑娘算起了账,帮她分析是讨饭赚得多,还是去包吃包住的胭脂铺卖胭脂来得钱多和轻松。临走前,你买了碗汤面给那小孩,要人盯着他吃光,不准那女人碰上一口。"
沈云蓁忽的一笑:"对,我还叫老板加了许多红烧肉,存心气她。"
左显点头,语带轻笑:"那番折腾,你去花会迟了,可你一进去便有好多姑娘围上来拉拢你,我才知道你是沈家的嫡长女。你不知道,我们一直在那边看着你。"
沈云蓁笑容微敛,静静看着他,没有说话。
左显续道:"花会有很多好玩的游戏,可能因为去迟了,你没什么兴致,但你随手玩的那几个,我看得出你很厉害。那个投花签还记得么?"
沈云蓁点头:"嗯,我去的晚,不过当时和一个姑娘起了争执,我就在那边耗上了。"
左显笑起来:"最后还是你赢了,你领先了她十六个,一点都不留情,把她气得甩了纸笔。"
湖风清幽吹来,雨声渐歇,几粒雨点打到棋盘上,一颗从沈云蓁纤长的指尖滑下。
她轻声道:"你记得那么清楚。"
"我都记得,你在西坊初静斋里看中的那方墨砚在第几柜第几排,你在天若茶坊最常坐的那几个位置,你为了给友人选生辰礼物跑了多少条街...你的一颦一笑,气恼或欢欣,我都记得清楚。"
"凌孚..."
左显抿唇看向棋盘,气氛重又沉默,半响,他抬起眸子看着沈云蓁,落寞道:"蓁儿,今日,是来同我道别的,是么?"
沈云蓁双眸悲恸,没有说话,微微点头。
我的眼眶一酸,转头看向身后湖水。
尽头是开阖的山峦,两岸青山高耸,遮掩了半轮月色,有只大鸟振翅盘旋,只影不知向何去。
说是道别,亦可以说是来将他们的过去彻底挥断,这是,是个生离死别吧。
我的心里说不出的难过,虽然沈云蓁不食人心,可她毕竟是只鬼魄,她若要和左显厮守,那么左显的人气精元必将为她所累...而且,她早早便想离开了,闻得到酒肉米香,看得到锦衣华服,却碰不了,触不动,连阳光都不能晒,这种滋味,一定比梦魇还要折磨人。
可是我没有办法可以帮助他们,沈云蓁没有卿萝那样精纯的魂魄,世上也没有那么多个吴挽挽。
眼泪跌了下来,我抬手擦掉,左显也哭了,晶莹的水珠子从他光洁的下巴淌落,他忙转头看石阶下的雨地。
"凌孚..."
"亏我还是你的丈夫。"左显语带哭颤,"我一直没有保护好你,你被人利用,被人毒害,死后两年我才得知实情...我,我是个没用的男人。"
"这不怪你!防不住的,我命局如此!"
左显垂下头,双肩颤的愈发强烈,渐次哭出了声音。
沈云蓁悲痛的望着他:"凌孚,亏欠最多的人...是我。"
她从一旁锦盒里拿出两枚缠着浸过月萝湘露铜钱的红绳:"这是我让初九为我特制的红线,凌孚,此生我们无缘,可,可你信来生么?"
左显泣不成声,从她手中接过红线,手指剧烈发颤。
"凌孚,来生,我们结发同床,相守一生。"
左显抽噎着:"相守,一生..."
细细雨水打的湖光滟滟,水上泛起缥缈烟波,烟上又笼着清白月色,美如梦境。
沈云蓁将红线缠上了左显的手腕,她将手伸过去:"替我戴上。"
大掌握着她纤弱的手腕,将大袖轻轻推上,露出一截皓白霜雪。左显将红绳缠上,一圈一圈,认真虔诚。
沈云蓁举起手,晃了两下,笑靥如花:"凌孚,莫哭了,为我画幅画吧。"
左显咽泪:"好。"
沈云蓁走下石阶,回头看向他:"我舞艺不佳,从未同人跳过,你可别笑我。"
"不会。"
她在梅树前站定,曼若身段微微侧倾,纤长的手臂平抬向左侧,斜眸凝望左显,嫣然一笑,极尽柔媚。
黄白束腰长衣,衣上有浅色鸢尾,这是我特意为她换上的。
她开始轻舞,青丝缠腰,裙袂翻飞,舞步轻盈点在雨地里,摇曳了满地月色,似踏碎一场红尘紫陌,将黄泉碧落一起缠入了舞姿。
我擦掉眼泪,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