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伍缓慢的朝前移动,大约一个时辰后,我们先石千之一步出城,但还未到十里亭外,便看到他扬鞭策马从我们身边急掠而过。
玉弓探出去望了望,回头道:"好像跟我们同一个方向。"
"天地那么大,同一条路都有好多种走法呢,不用管。"
"嗯。"
马车略略提速,车窗外水域很广,遍布河道,两边长山绵延苍翠,极为清幽。
绕过两个村庄后,玉弓捏着地图出去指路,马车在一处乡间小道上一拐,颠簸进了一条幽闭的峡谷长道。
数个时辰后,我们在一个僻静小道下车,不远处就是清规山,起伏极广,高阔幽深,仰头目不见顶。
十里外才有村郭农庄,但山脚有数百亩果树,迎面有不少果农走来。
已经夕阳斜照了,日暮下炊烟袅袅,疏疏牧笛从田间阡陌里传来。我远眺着,心中怅惘,不知道我平州的家是不是也是这样的。
玉弓折了根粗壮的树枝给我,我们按照地图,沿沈云蓁所标记的小道走去。
很陡峭的山路,近乎垂直,好在玉弓身手灵活,好几次我要摔下去都被她及时扶住。
终于平坦了一些,我捡来石子摆了个小阵,再在地图上估算了下大概位置,正要说话,一阵细碎脚步声从另一边传来。
我和玉弓一凛,她抓起长剑,声音极低:"我去看看。"
几乎没有脚步声,她猫了过去,很快又回来,讶异道:"是石千之!"
他来这里做什么?
我爬起来:"过去看看。"
昏黄的山坡下,石千之的马被拴在路边,他的背影在远处淡入了黑暗。
我还想让他防着顾茂行呢,他倒好,羊入虎口啊。
我紧了紧包袱:"我们快点。"
就在这时,石千之消失的地方传来动静,是马车的声音。
我看不太清,玉弓张望了好一阵:"小姐,是石千之在城门口看的那辆。"
我一顿,而后道:"带我下去。"
马车越驶越近,入了我的行路障法和清心阵,马儿一声长嘶,车轮陷入了泥径里。
我和玉弓跳了出去,车夫大叫:"什么人!"扬鞭挥来,玉弓伸臂抓着,反手一扯,车夫顺着长鞭摔了下来。
玉弓上前掀开车帘,空的。
玉弓回身揪起车夫衣襟:"你送谁进山了?"
车夫被摔得有些懵,忙道:"女贼饶命,不不,女侠!你要钱我都给你,我的命不值钱啊!"
玉弓厉声道:"别给自己找不自在!快说!"
"是,是公孙家四爷的蒋姨娘。"
"她去干什么?"
"不知道啊。"车夫忙道,"姑娘你看,我就是个糊口饭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问:"她一个人?"
"对,对啊,就一个人,古怪得很,大晚上的要我快走,也不要我去接她。"
"玉弓。"我看向玉弓。
玉弓一把松开他:"滚!"
"是是,小的滚。"
我解开阵法,他扬鞭而去。
夕阳完全没入了西山,林间有野兽此起彼伏的低吼着,泥径尽头有汪幽深潭水,夜风从上面掠来,带着清寒冷意。
潭水另一边很隐蔽的斜坡下,一个清丽妇人往前走着,四下张望并小声叫唤:"婷儿?婷儿?"
声音和身影都很耳熟,我苦思良久,讶异道:"怎么是她!"
"小姐认识?"
"那个恶妇!"我低声道,"一张口就骂我,可毒了。"
怪不得我觉得公孙婷有些眼熟,原来眉目跟她有几分相像。
我们藏在山上,石千之藏在她身后,她喊了好久,终于有个人影从葳蕤幽黑的树影里钻出:"娘。"
"婷儿!"妇人忙跑去,怒道,"你这死丫头!"
公孙婷满脸眼泪,模样有些狼狈,但身上的衣衫特别好看,是用西窗烛裁剪的长裙,发上的玉簪凝如白脂,价格不俗。
"我早让你离开你不信,非要缠着那姓石的!你要早日逃去江左,今天哪里还会这般狼狈!你要让我怎么办,你妹妹就要许亲了,你哥哥也要去任职了,你闹出这样的事,你是将我们全害了进去啊!"
我皱眉,她们知道我们知道杨珏的事了?
公孙婷垂眸哭着:"不会有事的,你不要担心,顾大哥会帮我的。"
"帮你?他人呢!他现在人呢!"
"他应该会来这的,对了娘,石大哥现在怎么样了,他出狱了吗?知道我的事了吗?"
"我怎么知道!"蒋姨娘怒骂,"你还关心他干什么!"伸手抹了下泪,"你这个挨千刀的,那可是杨家啊!你当初怎么就下得了手!"
公孙婷冷笑,看着她哭道:"那时刚出事你不也帮我瞒着,现在事情要败露了,你就出来骂我。"
"你还敢说这样的话!"
公孙婷咬牙,抬眸看向湖潭,道:"那,那家里现在怎么样了?"
"老太爷带着你父亲和那几个叔伯亲自抱着礼物去杨家登门谢罪了,我出来的时候汪家和南宫家的人在我们大门前闹着,左家的人也快来了。"
"左家?"公孙婷皱眉,"左显那病秧子找到了?"
"他就没兄弟吗?"蒋姨娘斥道,"他们现在甚至怀疑左显都是你搞的鬼!"
我转眸看向石千之,他一动不动,跟原来一样的姿势。
天色幽黑无垠,他高大的身影看上去就像尊冰冷石像,没有一丝感情。
他现在在想什么?当初他能把沈云蓁捉拿归案,现在是来捉公孙婷么?还是初心已变,他不再是当初那个正直的少年了?
蒋姨娘从怀里摸出包鼓鼓的钱袋:"拿去吧,这儿的银两是你妹妹和你哥哥凑的,你有多远就滚多远,这辈子都别让我再看到你了。"
公孙婷接过钱袋,愣愣的睁着眼睛:"那我,那我回不去了?"
"你还要不要命啊!"蒋姨娘一掌拍在她头上,"你积点德吧,放过我们,也放过公孙家吧!"
公孙婷的头发被她抓乱,懵了一阵,摇头:"不,我不走,顾大哥还没来,他一定会有办法的,我不要走!"
"你快走!"蒋姨娘又打了过去,大骂,"你哥哥找了个面貌身段跟你差不多的女人,现在已经打死了送到老夫人那了,你要是再在城里出现,你要把我们全害了啊!"
"又是一条人命。"我冷笑。
玉弓轻声道:"小姐,听她们的意思,顾茂行不在这。"
其实我也没打算顾茂行就一定在这,他应该是个大忙人。这边一个沈钟鸣为沈云蓁准备的引魂阵,那边又是沈钟鸣为左显设的梦中阵,同时他还要找我和沈云织,又得防着我去找沈云蓁的尸体,他不累才怪。
不过我确实没想到,这里居然没有他的手下,他是觉得沈云蓁胆小不会再去,还是躲在了什么切灵阵里埋伏着?
我低声道:"我们走吧。"
今天不是来捉她们的,正事要紧。
沈钟鸣给沈云蓁所设的阵法在一个洞穴里,并非只有一个入口。
我们爬上一道峭壁,再从后崖上往下走,很是崎岖,远远可以看到南边的草木摧折了大片,好多地方有被灼光焚烧过的痕迹。
我从包袱里拿出两个灵鹤护身结,在玉弓手腕上缠了一个,再拿出一件挥着鹤舞幻真图的外袍披着。
如履薄冰的找到了图纸上的入口,我们爬了上去,外袍从始至终没有反应。
我无端觉得郁闷,抱着包袱百思不得其解。
玉弓蹲在我旁边,也是不解:"小姐,不仅没人,连阵法也没有。"
我皱眉:"这不像是顾茂行那样的人该有的行事风格。"
"不想了。"我站起,"我们去找信吧。"
玉弓点了根小烛火小心探路,甬道长而深,爬满了苔藓,脚步声听着很是诡异。
我们没有进去多远,在一块小石头后边摸到一个机关,我探手进去使劲按下,另一边开了个小暗格,塞着一个小木奁。
玉弓拔出匕首将它挖了出来,想要打开,却开不了。
我接过来试了试,同样开不了。
沈云蓁说沈钟鸣给我留了一封信,我会很有兴趣,我现在迫不及待的就想要看。
我有些丧气,上下左右研究了下,开不了就是开不了。
"小姐,先回去吧。"
我研究着小盒子:"我能不能把它砸开?"
"我试试。"她说着就去找石头。
"别别别。"我忙道,"算了算了,还是让沈云蓁自己给我吧。"
将盒子收好,我朝原路走去:"快走吧。"
"不去前边看看吗?"
我回头朝未知的幽深长道望去,少顷,轻声道:"看什么,看沈云蓁在这里的时候多孤独绝望么?"
这世上有许多傻子,我被浊气噬傻,卫真被家破人亡吓傻,沈云蓁活生生被人毒傻,还有夏月楼那不得不装疯卖傻的。就连唐采衣这样侥幸捡了一命,因适应不了新身子而短暂痴傻,也不见得是件开心的事。
光是一个"傻"字,便有道不尽的人间辛酸啊。
玉弓从洞口小心跳下,转身扶我,我们按照原路回去,比来时要稍稍轻松。
乌云散开,月亮出来了,月光如银,照得天地白亮。
我脚步都轻快了一些,因为着实没想到会这么轻松,但深究太多反而有点得了便宜还卖乖的不自在,反正信拿到了,顾茂行为什么这么大方关我屁事。
从一个峭壁上跳下,玉弓整了整包袱,忽的一顿,看向那湖潭对岸。
我拄着树杖过去:"怎么了?"
"说不出的古怪。"她淡淡回头,朝公孙婷和蒋姨娘的地方望去,"也不知道那对狼心狗肺的母女怎么样了。"
"这么久了,好戏也结束了吧。"
她笑了笑,笑到一半一惊,低呼道:"小姐!"
我循目望去,那片齐腰长草瑟瑟翻动着,脚下的土地在微微发颤,动静越来越大。
玉弓握着剑将我护在身后,往一旁退去。
身后忽而嗖的一声,我们忙回头,一根绿藤破草而出,高高凌空,婉若游龙般朝我们挥下。
玉弓长剑出鞘,回身拉我:"小姐走!"
嗖嗖嗖嗖。
又有数十根长藤袭来,我认了出来,惊道:"当心!这是归海藤!"
藤上翠叶捣汁,再与白草,越麟香一起捣碎,放在特制的容器中以阵法凝为冰晶,就是封人四肢的归海钉。
归海藤性喜沼泽,好群居,与其他植物一样,吸天地之灵,不会伤人,当然,快要成精的除外。
玉弓斩开朝我们扑下的几根长藤,拉着我往另一边奔去。
长藤越来越多,自四面八方飞掠而来,我急凝神思,右手结印,一团五灵焰火砸了出去。
归海藤上的叶片滋滋烧卷,它骤然摔向地面,一个打滚便扑灭了明火。
我忽的身子一歪,被一根归海藤缠住了脚,玉弓被我的落势带摔在地。
那归海藤高高扬起,我先一步推开玉弓,被它举上高空。
"小姐!"玉弓大叫。
我右手一转,一道凌薇扇影劈了出去,将它斩断,另一根却在此时甩来,将我从半空打下。
身子狠狠摔在了地上,玉弓拔腿追来。
我大叫:"先别过来!去弄火把!"
无数根归海藤缠了上来,将我往湖边拖去。
紮根锐石在我身下磨着,我咬牙猛的挺背,抽出靴子里的匕首斩了过去,又被新的长藤缠上。
身后忽的烧起大火,两根长藤被烧的乱滚。玉弓握着火把,一个跟斗翻来,一手执剑,一手执火,长剑大怒着斩下,并以火去烧,归海藤嗖嗖抽离。
"小姐!"玉弓忙扶我。
我解下背上的包袱,被磨的破破烂烂,我忙去摸屁股,玉弓居然还笑出了声:"小姐,没破。"
我没好气的看了她一眼,将包袱打开,玉弓也解下了她背上的包袱,将两袋东西归整在一起。
我背着盒子,玉弓背着大袋包袱,我们沿着上坡爬回去。
四周虫鸣嗡嗡,越渐潮湿阴冷,玉弓握着剑,警惕的跟着我:"这里太古怪了,沈姑娘怎么没提起。"
"也许她也不知道吧。"
前边隐隐有哭声,我们翻下矮山,公孙婷衣衫凌乱,不时抽噎一声,蒋姨娘坐在她旁边没说话,面色阴寒。
"这对母女居然还没走。"玉弓冷笑,"就这还想逃跑。"
"公孙婷好像又挨揍了。"我打量她。
"她不甘心吧,小姐,要不要我们动手?"
我朝石千之先前所站的地方看去,树影婆娑,什么都没有了。
我有些难以置信,石千之走了?
他能亲手逮捕沈云蓁,却放过了这亲口认罪的公孙婷?
"小姐,那边好多血!"玉弓忽的说道。
我转眸望去,顿时一怔,忙爬起身跳下土坡,不理会那对母女的惊然,直直朝暗林跑去。
"站住!"公孙婷拔腿追来。
长剑一出,玉弓将她半路拦下。
我抽出中天露,蹲下身以指微沾,已经凉了,都凝在了一起。
回身看向打得激烈的三人,那蒋姨娘竟也有功夫,且比公孙婷还强,若不是玉弓手里有剑,这会儿怕是已经输了。
我看向她们身边的石头,数粒猛的击去,公孙婷回身踢掉,玉弓趁时送剑向前,蒋姨娘飞快去救,被我以石头击中了腰肢和胳膊。
蒋姨娘摔地,玉弓长剑一指,架在了她脖子上。
"你们是什么人!"公孙婷爬起大叫。
"你们杀了石千之了?"我问。
公孙婷双目圆睁:"你说什么?石郎死了?!他在哪!"
我和玉弓对望了眼,我忙回身跑去再查看那些血渍,拨开那片丛叶,地上和两旁草木有浅浅的拖痕。
我捡起一片归海草叶,瞠目结舌。
那家伙,摆了半天的冷酷造型,结果一点用都没派上,就被拖!走!了!
"你们没发现这里有人?"我回过头去。
问完看到公孙婷一身狼狈,也许这对母女正在激烈争执。
我揉了揉额头,有些哭笑不得。
公孙婷也看到了那滩血,忙爬起:"你是说,石郎在这?"
"玉弓!"我看向她。
玉弓揪起蒋姨娘,胳膊一抬,一记手刀猛劈在她脖子上。
"娘!"公孙婷大叫。
随即被玉弓啪的一声打昏。
月亮往西沉了一沉,星子零碎,山谷空寂。
我将蒋姨娘和公孙婷关入了天灵困阵里,和玉弓朝石千之消失的地方追去。
循着痕迹追了一里多地,什么都没有,那些痕迹也消失了。
玉弓回过身去:"小姐,这里之前哪有湖?"
我回头,我们来时的密林不见了,远处是一泊湖潭。
"原来是行路障法。"我爬起身,"那好办多了。"
"天!"玉弓上前一步,低呼,"小姐快看!"
"什么?"
树影摇曳,枝桠斜横,寒鸦咕咕惊起,掠过我们头顶。
月光森冷落下,湖水浅滩前是一片宽广的沼泽,玉弓斩开树枝,瞪大了眼睛。
我也傻了眼,沼泽宽达十丈,沼泽里半陷着数不清的头颅,皮肉完好,有些闭着眼睛,有些睁着双目,还有一些,正在打量我们,瞳仁有微光泛动。
远处有条大河,水自清规山上而来,将沼泽边缘的污油杂泥往下流冲去。
夜风倏然吹来,带着一股恶臭,我和玉弓下意识捂住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