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五月,天还尚暖,莺飞落絮,已见葳蕤之态。
一辆没有任何家族徽记的马车疾驰在官道上,车轮咕噜咕噜转动,碾压而过后,就带起无数的灰尘飞扬,待尘土再次落下视野清晰之时,那马车已经跑的不见人影。
古绯面色发白,可精神头还不错,苦妈从小罐子里摸出块蜜糖攒的桃花花苞来,“姑娘,吃点桃花蜜,顺顺气,还有三日才能到大京。”
古绯也不拒绝,她顺势张口就将指甲盖大小的桃花蜜含进嘴里,顿时一股子甜腻又芬芳的味在她舌尖绽放开来,让她因马车颠簸的不适缓了许多。
蜜糖化了,才是将开未开的桃花花苞,这还是今年三四月间,苦妈见桃树林好一大片的桃花盛开,妖娆妩媚,心动之下,带着夜莺和白鹭每日晨间只采那么最新鲜的一撮花苞,趁露水未之际,用蜜糖浸攒,后密封放至在陶罐中,满整四十九天后,才可开启。
用苦妈的话来说,这桃花蜜用来酿酒是最好不过,不过因着上次古绯酒醉之后,被尤湖给趁人之危,苦妈是宁可整罐子的桃花蜜让古绯就这么吃掉,死也不会用来酿酒。
微微清醒了些,古绯挑开帘子,瞧着路边景色飞逝,偶有荒凉之地,好一会她放下帘子,轻声问道,“苦妈,这次回大京,怕你我相处时日便无多,你伺候我一两年,我什么性子你也清楚,如若可以,莫要与我为敌,不然,我定手下无情!”
最后四字,带着铿锵的杀伐之气,明明是沙冰之感绵软嗓音,却硬是被古绯说出了果断利落的决绝来。
苦妈放罐子的动作一顿,她默默捻起袖子擦了擦罐子边沿不存在的灰尘,马车角落里,同样听闻这话的夜莺白鹭两丫头,相互对视一眼,连呼吸都屏住了。
这话,她们其实也明白,不光是对苦妈说的,也是对她们两姊妹说的。
“姑娘,”良久苦妈才苦笑一声,蓝布包裹的银发,有浅碎的从耳鬓落出来,她跪坐而立,双手搁在膝盖上,斟酌了下语言又道,“老奴不敢保证什么,若是能不与姑娘为敌,老奴自然不会,姑娘这一两年的成长,老奴看在眼里,据老奴所知,在如今的大京之中,与姑娘手段匹敌的,也只有区区几人而已,姑娘这样的,老奴也不愿为敌。”
“可很多事,姑娘应该知晓,不是老奴自个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的,老奴唯一能做的,便是殚精竭力,在未离开之前,照顾好姑娘,日后有人问起,但凡是关于姑娘的一应事由,不该说的老奴皆不会多说半个字。”
她言词恳切,口吻之中带着诸多的无奈。
古绯面无表情,眼梢凝有碎雪之色,她深深看着苦妈,仿佛要透过眼睛看到她内心深处去分辨真假,尔后才缓缓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她不是没想过要将苦妈收为己用,可是苦妈背后到底有多深的水,她试探不出来,且她也不会放心这样心怀目的接近她的人,如此,还不若该怎么样就怎么样。
夜莺隐晦地了白鹭手一下,当即跪走几步,到古绯面前,两张一模一样的少女面庞,无比严肃地看着古绯道,“姑娘,婢子也有话要跟姑娘说。”
古绯半点都不意外,她端起手边的茶盏,喝了口清水,感觉口中桃花蜜的甜淡了丝,平澜无波的道,“说吧。”
白鹭低着头,有点无措地搅着自己衣角,夜莺深呼吸了一口气,索性一股脑的道,“婢子姊妹,其实是和尤二哥一样,是尤湖公子当初安排在姑娘身边的,婢子两人自幼父母双亡,很小的时候被尤湖公子捡了回来,后来尤湖公子让人教导婢子姊妹识字习武,再后来觉得姑娘身边需要人伺候,也为了更好的保护姑娘,加之婢子姊妹年纪合适,便送来了易州。”
一口气说完,夜莺感觉心头一直压着的块石头落了地,轻松了不少,她又怕古绯心生忌惮,赶紧又道,“不过公子早便说了,姑娘买了婢子姊妹,也签了卖身契,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婢子姊妹都只能是姑娘身边的人,和公子再没半点关系,就是公子的吩咐,只要是和姑娘的意愿违背的,婢子姊妹也可不听命公子,只忠于姑娘一人。”
听闻其中还有这段秘闻,古绯娥眉微挑,她手上转着茶盏,瞅了眼忐忑不敢看她的两姊妹。
说实话,夜莺和白鹭,这两丫头虽年纪不大,可自来她身边,她用着便无比顺手,且再过几年,这两丫头就能独挡一面,也能帮衬到她许多。
从前她虽有过怀疑两丫头的身份,可怎么也没想到会有尤湖有关。
一说起这人,她才猛然察觉,这都要有两年未见了,也不知现今如何了。
“尤湖,怕是不止是怪医九先生的身份吧?”她淡淡问道。
夜莺摇头,一双大眼没半点闪躲地盯着古绯道,“婢子们不知道,那些年,其实婢子们鲜少见到公子,整日都是和教养妈子在一起,或许,尤二哥知道一些。”
夜莺毫不犹豫地出卖了尤二,总归只要能得姑娘信任,她管别人怎么样,反正公子也是说过的,她们两早就是姑娘的人,和他没关系。
古绯点头,这些年,尤二时不时在她后院放一些信鸽,虽没避着她,可也什么都没透露过。
她伸手揉揉眉心,总觉得这次回大京,如没意外,应该会再见到尤湖才是,也不知他在自己身边安插了这么多的人,到底所图何事。
夜莺见古绯没有多加怀疑,可她觉这样还不错,要想成为姑娘身边的左膀右臂,她还得拿出些东西出来,遂一指苦妈就对古绯道,“姑娘,婢子其实好几次就想提醒您,苦妈可能不会对您做什么,可指不定她背后的人就要对姑娘不利,很多事姑娘还是不要让苦妈知道的好。”
“就奴婢了解的某些手段,就算到时候苦妈不愿意透露姑娘的事,但只要她背后之人一问及,苦妈是压根就保不住的。”夜莺面色有寒,这当口,她果断先为古绯清除威胁。
白鹭似乎也想起了什么,“是的姑娘,婢子有次无意听尤湖公子对尤二哥说过,要提防着苦妈,说那人已有所怀疑之类的话。”
苦妈脸色大变,可却哑口无言,连解释都做不到,只得连连苦笑。
古绯眸底冷色加重,暗芒一闪而逝,她望着古绯,微微勾了勾嘴角,圆润指尖敲着轮椅扶手,她也不找苦妈问询只淡淡道,“我知晓了。”
说完,就闭目养神,再不说半点。
苦妈叹息一声,她盯着手边的桃花蜜罐子出神,脸上有茫然之色,很多事,不是她不想跟古绯说,实在是不能。
马车里一时半会安静了下来,只闻车轮咕噜转动的声响。
夜莺安抚地拍了拍白鹭手背,其实刚才那些话,她早就想对姑娘说了,如今说了出来,且姑娘也没见忌惮的模样,她才觉得日后可安心了。
好一会,就在三人以为古绯睡着了,才听她喃喃的道,“我不是铁石心肠之人,往日情谊历历在目,我也不管你们曾经有何过往,心怀何种目的,总归一日不曾为敌,我也自会顾念旧情,若不得不走到那一步……”
“好自为之……”
最后的尾音消失,便有浅淡的惆怅在马车里发酵蔓延,这种氛围让苦妈颇有一种不管不问,将一切都和盘托出的念头,她动了动嘴唇,一抬眼,就与古绯冷漠无情的视线撞上,心底一凛,她竟分不清古绯说那话到底是出自真心还是假意,亦或只是想让她心神动摇?
念着古绯一贯的手段,苦妈只觉像有股寒风从她蹿过,让她不自觉抓紧腿上裙裾。
就在这当,马车外的马匹蓦地尖锐嘶鸣起来,古绯只觉视野一阵摇晃,却是整个马车棚都被拉的直立了几分,她轮椅止不住得向后划去。
“姑娘!”苦妈大惊。
她伸手一拉,堪堪拉住一边轮椅扶手,另一边白鹭也是眼疾手快,这些年,尤二有意悉心教导,如今她拳脚功夫也在非昔日阿蒙,是以,两人一人拉一边,便阻了古绯轮椅撞上马车壁。
然后就听马车外,尤二大喝了声,“兀那贼子,敢挡爷爷的路,找死!”
以尤二的耳力,早便将马车里起先几人的话听了去,这会古绯知晓了一切事由,他也就不再装作平时憨厚老实的模样。
苦妈单手撑起帘子,往外一看,后道,“有人拦路,姑娘在马车里反倒危险,不若先下去。”
古绯点头,夜莺手脚麻利捡重要的物什收拾了,跟在白鹭和苦妈的身后,跳下马车。
轮椅安稳着地,古绯抬眼看去,只见和尤二对峙的只有一人,那人穿着破烂的黑衫,头发披散,背背一口刀,双手垂立,满身的血腥杀气。
古绯心头一动,她觉这人有点熟悉,不是见过的那种熟悉,而是从哪听闻过的那种,总觉这样的人应该甚为关键。
那人不说话,他向前一步,微微抬头,双目透过发间缝隙,精准地锁定古绯。
其实还隔的老远,至少四五丈的距离,可古绯便觉那双眸子,像极一匹孤狼,厮杀无数猎物后才会有的那种漠然。
尤二左脚后退一步,他隐晦地朝苦妈等人屈了屈手指,脸上一片凝重。
这人,怕是个高手!
苦妈眼底有精光,她将古绯的轮椅又往后拉了丈远,对白鹭道,“小丫头,务必护好姑娘,此人非同一般,怕是只有集我与尤二两人之力,方可迅速解决。”
白鹭不用提醒,早拿出了红缨长枪,站到古绯面前,未及笄的脸上一片肃穆,“晓得。”
苦妈点头,纵身一跃,与尤二并肩而站。
那人缓缓抽出背后的刀,这时,所有人才发现,那刀只有半臂长,根本就是把断刀。
古绯心头一动,胸腔之中有什么在躁动不休,她死死盯着那人手中断刀,双手握紧轮椅扶手。
断刀斜指入天,有风而起,吹拂开男子的散发,就露出他的脸来。
他的面容苍白,和古绯脸色是一样的不见日月的那种白,一道小指粗细的疤,从他的右眉头划过鼻梁,一直蔓延到左颧骨,狰狞如蜈蚣。
恰似晴天霹雳,让古绯双眸圆睁,她眼都不眨地死盯着那男子,耳边就想起那日墨宴说的话来——
“那个男人一身杀气,手上执一把半臂长的断刀,披头散发,根本看不清长的是何模样,可我一直记得,他脸上有道疤,从右眉头划过鼻梁,一直蔓延到左颧骨,人便是他杀的……”
“人便是他杀的……”
“便是他杀的……”
古绯几乎不用再去考证,她已经无比断定,此人就是八年强杀她父母之人。
愤怒、仇恨、怨毒疯狂又汹涌的在她心口叠峦而起,叫她冲口而出,“给我留下一口气!”
正欲动手的尤二余光瞥了古绯一眼,轻微点头,表示知晓。
苦妈已经先迎了上去,她手一扬,便是数枚细小不可见的毫针,嗖嗖地直蹿过去。
只见那人动也不动,手上断刀连连挥了几下,便将数枚毫针扫落在地,这当,尤二已经长臂伸展,像滑翔的大鸟,硬是让自己铁塔一般的身形转出灵活之感来。
他拳头势如破竹,带着凌厉的破空尖啸声,狠狠地轰在男子肩胛。
男子不闪不避,他径直以肩胛相迎,拼着受这一拳的危险,断刀有寒光划过断裂面,就朝尤二脖颈而去。
苦妈适时出招,不知何时她绕到那人后背,从袖中划出匕首,猛地就朝男子后心窝扎去,姑娘说了只需留一口气,扎了心窝,一时半会也不会咽气。
男子手一顿,铿的轻响,断刀挨着尤二脖颈停了下来,甚至有丝缕发飘然落地。
他另一手,以掌击出,在尤二未来得及后退之际,拍在他胸口,顺势随着人往前倒,险险避开苦妈的匕首。
就算如此,也有血色飞溅到半空,苦妈那匕首非同一般,却是刀尖还带着倒刺,虽没扎进去,可却勾下男子背后一大块的皮肉下来。
尤二一脚踢出,人一个翻滚,闪躲开来。
苦妈攻势紧追其后,一击不成,她脚抬起一个践踏,玄色绣花鞋尖竟然弹出森寒的利光,却是连鞋底,苦妈也是藏了刃片在里面。
这一践踏若是落实了,那男子非得重伤不可。
可哪知,那男子反手一挥,听闻铿的一声,手中断刀格挡开苦妈的鞋尖,他朝古绯的方向看了一眼,空闲的左手一拍地面,居然弹射而出,像是离旋的箭矢般朝古绯击去。
原来,他以身试险,从最开始便打定以这样的方式来摆脱尤二和苦妈,便于对古绯造成一击必杀。
人还未近前,古绯已能感觉到那股凌厉带泊泊杀意的劲风,她的乌发被吹的飞舞而起,素白的脸上面无表情,甚至她还勾唇点笑,与男子同样白的脸上带出了比之更为疯狂的浅笑。
(阿姽:已修改,4400的字数,算是大章了。)(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手机用户请到m.阅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