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春田觉得自己仿佛是躺在一团棉花之上，软软绵绵地竟是前所未有的舒坦。一直纠缠在身体上的病痛似乎都不药自愈，从骨头缝里透出的丝丝安泰，让她恨不得就这么一直睡到地老天荒。
可就有一点恼人的很，总有个声音从远处朦朦胧胧地传来，唧唧歪歪的偏又听不清楚，让人很是不爽。
“高掌柜的，现在，一切就看你的了。”又摸出三根金针插在苏春田的耳根处的几个穴位上，钟郎中面色凝重地转身说道，“尊夫人的性命，就交回到高掌柜的手上了。”
“嗯。钟郎中辛苦了。外间已经备好了茶饭，还请尽快过去歇息吧。”高祥旺望着病床上气息奄奄地苏春田，喉头微动，“救命之恩无以为报，钟郎中以后有什么能用得着高某的地方，还请不要见外，一定要吩咐才是。”
“高掌柜的客气了。”钟郎中疲惫地挥了挥手，在童山的搀扶下退了出去，把空间留给这夫妻二人。
“春田，春田~”等屋里就剩下了他跟苏春田二人，高祥旺颤抖着双腿来到床沿坐下，轻声唤道，“我是祥旺啊，你能听到我说话么？”
昏迷中的苏春田眼皮微动，可还是紧闭着双眼没有睁开，呼吸仍旧时断时续地虚无。但，面部表情却有了些微妙的变化，看起来不那么痛苦了。
“哦~原来是祥旺啊~”耳边的声音终于变得清晰了，尽管高祥旺带着沙哑的嗓音与往日不大相同，可苏春田还是第一时间就分辨出来了。
即使认出是高祥旺，苏春田此时也懒懒地没有回应的想法。她真的太累了，这么多年了，为了这个家，为了高祥旺的前程，为了苏家，她是操碎了心。着实好久没有此刻这么轻松过了。
“春田，我知道你累了。累了，就歇歇吧。”高祥旺深情地用目光描摹着苏春田脸部的轮廓，“咱们夫妻这么多年，你忙里忙外的，打理这个家，又关心我的前程，实在是太辛苦了。”
“不辛苦，为了你，都是值得的。”苏春田心底默默回道，仍然不舍得从那片舒泰中转醒。
“这么多年了啊~”高祥旺自言自语地又感慨了一句，“你那么辛苦，大家都看在眼里，可我的辛苦，谁又知道呢？”
“老爷，你是一家之主，你比我辛苦。”苏春田闭着眼睛都能想象到高祥旺此时一脸邀功的稚气表情，也只有对着她，他才能偶尔耍个小脾气。
“没人知道，没有人知道啊。”高祥旺一脸苦笑地摇了摇头，抓起苏春田的手握在掌心，“就算有那么一个能理解我，真正心疼我的人，可我也不敢让你知道啊。春田啊，这个家，我什么时候真正做过主了？”
“什么？祥旺，你在说什么？”见高祥旺不按之前的套路出牌，苏春田升起一股不详的预感。
“不过啊，也快了。等你走了，这个家，就真的姓高，不姓苏了。”高祥旺轻柔地把苏春田额前的一缕乱发拨回耳后，“然后，我就能好好地补偿姿儿了，在你手下忍气吞声那么些年，真是苦了她。”
“高祥旺！你说什么？！”心神摇曳的苏春田眉头皱的更加厉害。
“为我生儿育女，为我软语解忧，却在家里连个得脸的嬷嬷都比不上。当着外人的面儿，我甚至连个好脸色都不能给她，我，我对不起姿儿甚多矣~”高祥旺自责愧疚的语气让苏春田直接停止了思考，脑袋里一片空白。
“我跟姿儿本就是一见钟情，二见倾心，本想你生不出儿子会自请下堂而去，正好我跟她二人可以从此双宿双栖，再生养几个儿女，多幸福的日子啊~”高祥旺另一只手也覆了上去，无意识地抚摸着苏春田的瘦骨嶙峋的关节。
可那股发自肺腑的向往之意，却让哪怕是还处在昏迷中的苏春田，也感觉到心头一震，脊背发凉。
“还好，姿儿总归是比你年轻，我们一家四口的好日子就要到了。”尽管高祥旺只发出了一声压抑的轻笑，可这其中解脱的快意，却是宣泄的淋淋尽致，“春田啊，你终于要死了啊~马上要死了呢~”
“呃……呃……”话说到此处，一直毫无动静地苏春田嘴巴第一次有了动作，艰难地张合之下，喉咙里发出了几声意味不明地呓语。
“真的，你这回是真的要死了。钟郎中都跟我说了，你这是没救了。”高祥旺见状眼底飞快闪过一丝喜色，“等你一死，我就把姿儿扶正。莹莹跟俊杰也能正大光明的见她一声‘娘’了。”
“你……”气急攻心的苏春田想睁开眼睛怒视高祥旺，却感觉自己的眼皮有千金重，怎么也撑不开。
“对了，还得赶紧把莹莹的亲事敲定了，可不能让她因为你的原因给耽误了。”高祥旺越说越来劲似的，一点儿磕绊都不打，开始描绘苏春田死后自己的幸福蓝图，“多谢你这些年把两个孩子养的都很好。虽然我觉得姿儿会做的更好，可这也没办法的事，必须记在你的名字，才能有个嫡出的出身。”
“高……”苏春田用上了最后一点力气，终于把眼皮睁开一条窄窄地缝隙，高祥旺那张眉飞色舞的脸开始在她面前一点点地清晰起来。
“还有啊，没了你的束缚，开元钱庄那边，我也能放开手脚大干一场了！”高祥旺余光看到苏春田睁开了眼，心头一跳，用更激动的语气说道，“没了你家那些乱七八糟的破事，我以后的路可要平坦多了！”
“高祥旺！”许久没有发声的嗓子哪怕是承载了苏春田前所未有的盛怒，也只能发出勉强能让人听到的虚弱声响。
“旁的不说，光这些年给你寻医问药，就花了多少银子了？都够我再买十个小妾，再生养十个孩子用不完了！”假装没听到苏春田的响动，高祥旺一脸愤然地算起了帐，“外人都道你贤良持家，在我看来，你根本才是个最厉害的败家祸根，一个不下蛋的母鸡还整天高高在上的，你说，你何德何能？！”
“高祥旺！你个王八蛋！”高祥旺话音刚落，苏春田一声爆喝就冲出了口。
这还没完，苏春田霎那间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个巴掌反手就抽在了高祥旺脸上，“啪”的一声十分清脆响亮。
“你给我滚！滚！”扇了一巴掌犹自还不解恨，想着自己辛辛苦苦几十年，临死了，就得了高祥旺一句“何德何能”，苏春田就觉得浑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直冲脑门。
“你……怎么还不死？！”似是被苏春田这诈尸的行为给吓了一跳，高祥旺站起身来捂着脸后退数步。
“滚！”又气又急的苏春田话没说完，一口黑血就喷了出来，溅了高祥旺一身。然后就又两眼一翻，瞬间气势全消地又晕了过去。
“钟郎中！钟郎中！快来啊！”高祥旺顾不上自己身上的腥臭，一边赶忙上前去探苏春田的鼻息，一边高声呼喊着，声音中的高兴怎么也掩盖不住。
再次回到杜家老宅，苏雪晴看着有些陌生的庭院，竟生出了几分恍如隔世的感觉。
“姑娘可是不认得路了？”见苏雪晴停下脚步不再前进，柳绿捂着嘴轻笑一声打趣道。
“你还别说，真是不知道该往哪里走了呢~”苏雪晴微笑着转过头，以一副想当认真的表情说道。
“姑娘~”扭头看着身后堵着的一大票人，柳绿哭笑不得地唤道，“路上不是说好了么？姑娘先住到二姑奶奶的夏荷居去，要是不喜欢了，再换其他的院子也是使得的。”
“我真不知道夏荷居怎么走啊~”苏雪晴无辜的两手一摊，看着柳绿的目光里满是委屈。
她是真的不知道夏荷居在哪里。这杜家大院，还没等她完全熟悉了地界，就因为发生了那些让人不怎么愉快的事搬到帽儿胡同去了。
“是婢子的不是，姑娘还请这边走~”柳绿一拍脑门儿，也想起了这茬，立马上前一步引着苏雪晴往前走了。
“你看，我就说了嘛~”苏雪晴轻笑一声，也不再多话，跟在柳绿身后不紧不慢地在杜家院子里穿行起来，看着周围貌似眼熟的景色，终还是忍不住感叹出声，“生死之事，想来，还真是让人把握不了啊~”
“姑娘怎么说起这个来了？是在为高家夫人担心么？”竹青抱着一个小包袱跟在后面，耳朵尖的听到了苏雪晴这声微不可闻的喃呢。
“不担心啊，为什么要为她担心呢？”苏雪晴翘了翘嘴角，语气轻松地说道，“钟郎中不是已经去了么？”
“可，可高家来的人那么慌张，又说高夫人病的那么重，就算钟郎中去了，那也……”什么时候竹青对差事能有对八卦那一份的上心，苏雪晴就开心死了。
“我大姑妈才舍不得死呢~”苏雪晴脚下不停，抬头看了眼开始发暗的天色，“人的执念啊，可是很神奇跟可怕的东西。”（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