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路并没有多做停留。
那夜慕染睡着之后,陆川同琴低语几句,便抱着怀里的家伙回了房中。
等到翌日慕染迷迷糊糊醒过来,便是马车上的一路颠簸了。连日的舟车劳顿,等到一行人到了南海,慕染整个人都瘦了三斤。
"等一下...怎么...没有看到海啊?"慕染打了一个哈欠,盯着眼前一座空荡荡的城池,面上更是古怪的神情。
然而旁人看他的眼神愈发古怪。
"你吃老婆饼能吃出一个老婆吗?"李长安摇头走来,双手负在身后,全然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所以南海不是海吗?"慕染张着嘴巴,觉得自己可能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然而大家很不厚道地笑了。
"呵,你站在这城楼之上,便能瞧见远处的南海了。"陆川也是不自禁低笑一声,轻轻揉着慕染软绵绵的头发,又搂着他进了城里去,"南海也算是富饶之地,百姓倒也不至于在海上漂泊,总是要在地上安家落户的。"
南海之边,是盛极一时的江陵城,物阜民丰,正是百姓们安居乐业的不二场所。
只是老城主去世之后,新任的城主杨戬却贪婪残忍,不但苛政杂税,更是将江陵城堤坝之外的南海据为己有,对往来船舶征收高昂的赋税。
偏偏南海又是往来交通的主干道,江陵城之外的江陵港港阔水深,是多少干道的枢纽,杨戬仗着自己乃一代城主,为非作歹,坐地起价,不过半年的光景,江陵城便失去了往日的风光,也没有多少商船再敢经过这片海域。
杨戬本就生性贪婪,眼见着无数的金银票子从眼前流失,哪肯作罢。
既然商贸之路被他生生阻断,杨戬手上却有着好擅长海战的精兵几万,他早已不满足于南海这片小小的领域,若是能以此抢得附近几座小城的城主之位,他便还能再多过几年的快活日子。
杨戬虽然贪心,却也有着他的手段,否则他不会在民不聊生之中成功拓宽了他的领土,至此,他真正的野心便是人之昭昭了。
他哪里甘愿做这一方小小的城主,他是在一步一步,要吞了这大好的江山!
然而,杨戬却是忘了,他毕竟不过是个商人,当初他征税之时,朝野上下只当他杨戬一个卑微的商宦,愚蠢地妄图提高关税,最终自食其果,便会收手。不想这愚昧不可及的家伙却动用了南海兵符,企图瓜分这偌大江山。
皇帝大大我不知道你什么脾气!
总之,这朝廷一旦知晓了这消息,便不会坐以待毙。
而陆川正是因此领命奔赴南海。
如今的江陵城已然一片狼藉,城门破败,人烟稀少,犹如面色枯槁的老者,入目所及,慕染很难想到这曾经也是一座堪比帝都的丰饶之城。
好在杨戬刚愎自用,霸占了邻城之后,又因着江陵城百姓陆续出走,早已不似当年繁华,他便摒弃了自己的城池,入主邻城,夜夜笙歌,觥筹交错。
不想却也因着如此,倒是给了先行一步的白将军一个安营扎寨的机会。
待到杨戬发觉江陵城已被白夜白将军所占,却已是为时已晚。他当即一声冷笑,剑眉怒竖,寒光凛冽,"白夜真是好大的胆子!呵,不过一座废城,他便拿去好了,我倒是要看看,若是他知晓我手里可不只这几万精兵,他该吓得如何屁股尿流!"
言罢杨戬更是朗声大笑,笑声之后,一道身影缓缓步出。
那人嘴角勾着一抹春风拂面的浅笑,"城主所言甚是。"
"阿嚏!"夜风习习,却也寒凉,慕染站在城墙之上,黑夜之中,只见远处波涛暗涌,耳边是低沉的风声,慕染一个哆嗦,还是禁不住这突如其来的寒意。
陆川顺势便将慕染搂入怀中,柳眉微蹙,"城墙之上无半点遮挡,江陵一带,天气本就变化无常,回去吧。"
"..."慕染本来还想说,蹭着林大人的胸,还是挺暖和的,然而听着陆川这般说来,他蹭了蹭,舒服地眯着眼睛,又是懒洋洋开口,"这样就不冷了!"
"呵。"陆川无奈地笑了笑,又将慕染搂紧了些。
"我还没见过打仗呢,听说白将军领了五万步兵,三万骑兵,尽管如此,这到底是杨戬的地盘,我们顶多就是旱鸭子,能行么?"慕染的心里有些打鼓,而他愈发纳闷的,还是这一路走来,他们却没有经历什么波澜。
慕染,"..."
师尊飞鸽传书,慕染忽然知晓,这一次的任务,是有多么的险峻。
果然,这一回,他要亲自指挥,大败杨戬,等一下...亲自指挥?
慕染吃了一惊,拜托,他虽然身为攻防指挥,可是他完全没有实战经验啊!更何况现实不比游戏,并没有大轻功能够让他们在各个点飞来飞去啊喂!
慕染忽然觉得有点慌。
"不要怕,我会帮你。"然而幽幽的声音自头顶传来,慕染抬眼,对上陆川幽深的眼眸,犹如浩瀚星辰,他已然置身其中,无法自拔。
慕染终于惊觉,似乎陆川永远都能将自己心中所想。
而正如他那双漆黑的眼睛,慕染从来都不懂陆川在想什么,若是他不说话,他甚至不懂陆川的喜怒哀乐。
他神色微怔,那一刻,慕染面上是难以言喻的复杂神色。
"好了,回去吧。"陆川似是轻叹一声,又淡淡说道,然而手中却是不动声色地提着慕染,将他拉走了。
慕染面色更是一沉,只因着在触及陆川掌心的冰凉之时,他终于意识到,这般前所未有的感觉,叫做不安。
只是他并不明白,这样的不安,从何而来。
虽然他心中的慌乱很快就被陆川无微不至的亲吻掩去,而等到折腾一夜之后,他再醒来,身边也没有了林大人的身影。
这几日,陆川的神情也不似往日般轻松。
其他人更是,偏僻幽暗的屋室之中,慕染偷偷溜进去之时,常常能瞧见陆川、白夜还有唐言三人凝重的面色,排兵布阵也总是听得慕染稀里糊涂,桌上的地图看花了他的眼睛,慕染也看不出所以然来。
他这回忽然有些惧怕起这个任务来。
倒不是因着任务本身的难度,只是如今这一场战役不知持续多久,所带来的必然是民不聊生,生灵涂炭,四百人的攻防足以让他呼吸错乱,这几万人的宏大战役带来的却是真正的死伤,将这几万人的性命交托于自己的手中,慕染实在心惊胆战。
他纵然云里雾里,地图的纷乱,战术的纷杂,看得他双眸刺痛,脑仁更是刺骨的疼痛,然而尽管如此,他却还是强撑着精神,听着眼前这三人各抒己见。
唐言端了茶水来,"慕染,回去休息吧。"
她说这话,自然是瞧见了慕染的疲惫。
"咳咳,慕染公子,行军之术,苛刻冗杂,你还是早些歇着罢。"白夜皱着眉,朗声说道,他是镇守边关多年的骠骑大将军,此刻他们三人商讨这作战之术,而这位唤作慕染的公子却在一旁昏昏欲睡,他心中有所怒,不过碍着陆川的面子,一直没开口罢了。
听着唐言如此说来,白夜的怒气也就被勾了起来,一声怒喝之时更是喘着粗气,看样子,确实压抑许久了。
慕染面色一凛,自混沌之中清醒过来,腾地一下子站直了身子。
他没有看向陆川询问的眼神,反而直视着白夜深邃的瞳孔,硬着头皮对上了他气愤的眼眸。
他心中明白,白将军不过当自己是陆川的男人罢了,他看不惯自己腻歪在陆川的身边,毕竟这一场战役,并非儿戏。
然而,恐怕也只有慕染自己清楚,他究竟多么在乎这第一战。
"我..."隐在袖中的双手握紧,慕染深吸了一口气,出声之时,声音却是前所未有的笃定,"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也可以出谋划策。"
"你说什么?"话音刚落,白夜却是嗤之以鼻地朗声大笑,他高大的身躯逼近了慕染,一个低头,便揪住了慕染的衣领,白夜身形伟岸,比起陆川都要高出许多,慕染被迫微微踮起脚来,抬起眼睛,对上白夜眼里的冷漠。
"我说我知道这一仗,怎么打。"慕染咬着牙,一字一句,字字清晰。
"那你倒是说说看!"白夜的语气愈发不屑,话说完,倒是一下松了手。
慕染一个趔趄,没等陆川的手伸来,自己先稳住了身子。
地图还是之前纷乱的模样,慕染大致还能看出敌军与友军的位置与走向,他凝神屏息,闭上眼睛,沉思许久。
脑海之中的大雾缓缓散去,走势渐渐清晰起来,慕染的嘴角扯出一丝明朗的笑意。
有了。
"陆川?"觥筹交错之间,杨戬右手执精致白玉酒杯,正惬意地微微眯着眼,然而那一双漆黑的眼里,却是刺骨的腾腾杀气,"便是那个不可一世,当今圣上也要礼让三分的林大人?呵,我倒是瞧瞧,那个陆川,究竟有什么能耐!"
"林大人连同骠骑将军白夜及都督大人之女唐言将军驻守江陵城,领了五万步兵,三万骑兵,如今正虎视眈眈,看来计划是先疏通南海江陵港,先发制人,取得南海海域的占领权。"说话的是杨戬身旁的谋士黄贯。
身为军师,黄贯有野心,也有谋略,杨戬身长八尺,虽为商人,实则彪悍,然而他虽然手段狠辣,为人暴戾,却不及黄贯眼见宽广,也不及他足智多谋,他能在最快的速度避过朝廷的眼线,拿下江陵城周边四座城池,不得不说,还是因着黄贯的功劳。
"什么?江陵港,他倒是好大的胆子,不过八万人马,他究竟是低估了我们的海军,还是高估了他那些一无是处的窝囊东西!"杨戬冷喝一声,却是将手中的杯盏摔了个粉碎,正是笙歌之时,随着他那一声清脆声响,周围一众却是大惊失色,此时更是纷纷当场跪在地上,低着脑袋磕头,大气也不敢出一声的。
"何必动气。"黄贯是看清了杨戬的心思,他没有经历过什么大风大浪,以为所有的一切都是唾手可得,此时忽然冒出了一个陆川和凭空的八万援军,尽管早已知晓朝廷不会对他们所作所为置之不理,杨戬面上嗤之以鼻,面上却还是对陆川有所忌惮。
黄贯嘴角扯出一丝无奈的笑意,想了想,还是复又递上了手中杯盏,"你手中三万海军,擅长水路,便是三十万步兵骑兵,只怕也不在话下,如今不过八万陆军,又何须在意?"
黄贯的话还是有点作用,杨戬面上置气,还是一把接过黄贯手中酒杯,一饮而尽。
"更何况,如今你刚好凭着这机会大挫陆川士气,也趁此让朝廷知晓你的脾气,如今新帝登基,朝纲不稳,他们自己也是自顾不暇,这时正是个占地为王的好机会。"黄贯见杨戬渐渐平静下来,这才继续开口。
杨戬听着黄贯如此提及,眼里一动,打了个酒嗝,心满意足地拍了拍黄贯的右肩,"黄贯,我便知晓,事情交给你,我自然可以高枕无忧!"他说着又连连打了几个嗝,闷热的气息扑在黄贯的鼻尖,眉清目秀的少年却只是无奈地笑了笑,瞧着眼前因着喝醉而摇摇欲坠的少年,犹豫几分,修长的手还是扶住了他,"杨大人,你醉了。"
"别叫我扬大人,咱们都是兄弟!"杨戬想来是真的醉了,红晕缓缓蔓延而来,眼里的神色也逐渐迷蒙,他重重的身子压在黄贯单薄的肩头之上,黄贯却不皱眉反而扯着嘴角笑着,轻拍着杨戬的背,眼里是无可慕染的样子。
他似是启唇在杨戬的耳边低语了几句什么,末了却也不过唤了几个侍卫将酩酊大醉的杨戬抬出去罢了,看着杨戬的背影缓缓消失在自己的视野里,黄贯摇了摇头。
然而不想他转过身子,待看清眼前的男子之时,神情却是一怔,面上反而露出几分愠怒之色。
"你不信我?"那男子笑容春风拂面,这话虽是问句,他却说得云淡风轻,语气更是犹如和风习习,让人无端觉得靠近。
虽说黄贯不过蹙着眉头,眼神复杂。
"呵。"他冷笑一声,也不多言,转身便走开了。
自然也没有瞧见身后男子卸下面上的温柔,所露出的锋利模样。
与此同时,江陵城中。
慕染已然思索了许久,看在白夜的眼里,这个瘦弱的少年不过是在拖延时间罢了。
"够了。"他有些不耐烦地皱着眉头,深邃的目光更显咄咄逼人,疾步上前,一把便揪住了慕染的衣领,身强体壮的白夜怒气腾腾地瞪着慕染,"你个小子,你以为这是儿戏么?"
"白..."陆川眼里藏着惊涛骇浪,白夜是直性子,行事向来不会拐弯抹角,有一说一,陆川敬他是个汉子,这才一忍再忍,只是他三番四次这样揪着他媳妇的领子,陆川心中自然不爽。
然而他话到嘴边,却是被慕染无比冷静的声音所打断,"白将军也说此番并非儿戏,若是不思维慎密,谨慎行之,匆匆就妄下断论,便不是儿戏么?"
"你..."白夜忽然就被慕染这小子呛得说不出话来,手上也不自觉松开。
大口吸气的慕染拍着胸口,又吐出一口浊气之后,这才清着嗓子,"这仗不能打。"
"什么?你说得轻巧!好一个思维缜密,谨慎行之!"慕染这么一说,那白夜自然愈发来气,若不是陆川在场,他简直恨不得一个巴掌把这家伙拍到墙上抠都抠不下来,"我看你这小子,简直就是胡说八道!"
"白将军,有没有人和你说过?"慕染却是波澜不惊地退后了几步,同白夜保持着安全距离,以防白夜真一个巴掌呼过来的时候,他可以及时避开,"你很吵?"
"你..."白夜简直气到骨子里。
"我军八万,敌军三万,面上是我放稳操胜券。"慕染背过身去,猛然打断了白夜即将脱口而出的话,他清澈的双眸凝视着泛黄的图纸,末了还是摇头低语,"不能瞧着它数量如何,杨戬是个莽夫,江陵港如今虽不能再为他牟利,至少还是他的地盘,若是他知晓自己的东西受到了他人夺食的威胁,便不会袖手旁观。如今他却岿然不动,想来,便是胜券在握。"
慕染有条不紊地解释,说得白夜神色一怔,虽说依然皱着眉头,却仍旧沉默不语。
"他不动,难道我们也不动不成?"沉默片刻,白夜终于开口,却抬不起声来。
"对,我们也按兵不动。"慕染却忽然转过身子,明亮的眼眸恍若漫天星辰。
只是当时慕染也没有想到,说这话的自己,竟然真的最终拿到了江陵城,而她如今站在江陵城的城墙之上,望着这一片物阜民丰,心中自然不会是当初那般情愫,然而心中却也是雀跃不已,自有着别样的心情。
陆川不知晓何时来到了慕染的身后,他瞧着慕染如此,扯了扯嘴角,忽然笑道,修长的手指欲要拉过慕染冰凉的如玉葱般的手指,却被慕染不动声色地躲了过去,陆川也并未生气,面上仍旧是淡淡得笑意,顺着慕染的视线望去,便只见这绵延千里的大好光景,他似是无限感慨,然而千言万语不过化作一缕叹息散在尘烟之中,陆川轻叹道,"慕染,当初你我,配合得多么默契。"
的确,当初若不是陆川帮衬着自己,她也不会如此轻而易举地就拿到了江陵城的指挥权,自然也不会再后来的战役之中反败为胜,若是当初的自己,只怕陆川提及如此,她慕染自然会感慨一番,兴许还会对陆川这般话语感激涕零,只是想到这么多年来,陆川所做的一切,如今他在说什么,听在了慕染的耳里,去始终不如当初那般。
"呵。"她闻言也不过冷笑一声,"那一回你利用我盗取昆仑那次,我被逐出师门之时,你远走高飞,对我不闻不问,岂不是更默契?"
她不是当初的慕染,她懂陆川再也不是自己记忆力那个温润如玉的公子,如今他们恶言相向,不过是自食其果罢了。
果然,慕染话音刚落,陆川的脸色忽然一片冷漠,藏在袖中的手又是紧了紧,他这才深吸一口气,话里却带着颤抖,"这么多年,慕染,我每日都在后悔中度过。你信也要,不信也罢,若是时光倒流,我定不会...慕染,即便是当初,我也是想着带你走的。"
"好听的话,谁不会说呢。"慕染的神色仍旧冰冷,她后退几步,躲开了陆川灼热的虎视眈眈的神情,仍旧是面无表情地说道,"陆川,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信你的。你知道,无论你我,既然回不去当初,那这样的话,便休得再提。"
陆川的眼神忽然阴暗了下来,他便是这般冷冷地看着面前的女子,心里咬牙切齿,面上却仍旧露着悲苦的神色。
他还想开口说什么,却又被慕染抢先夺了话,"自然,若是你想我干什么,你大可那苏钰逼我,不过你知道的,你拿苏钰逼我一分,我便恨你一分,逼得紧了,到时候,咱们不过鱼死网破,同归于尽。"
呵,好一个鱼死网破,同归于尽!
陆川自以为自己了解慕染,却不知,这几日的相处,楚慕染早已也将自己看了个究竟,毕竟他们当初曾经那般熟悉过,他想什么,这个聪颖的丫头又如何不会知晓呢,她就这么抓着自己的软肋,让自己进退两难。
陆川无言以对。
一时之间,两个人之间不过只剩下压抑的气氛罢了。
然而平复了许久的心情,陆川终于冷冷地继续开口,"天冷了,回去吧。"
没关系,他手里还有自己的王牌。(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