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秋天台湾-台北一处古老的私家墓园
天空似乎也感觉到了悲伤,竟在明朗的上午,下起了蒙蒙烟雨。
细细密密如发丝一般的柔软,伴着缕缕清寒,安抚了一地的落叶,涤净了一路芬芳,淋湿了呆坐在那冰凉墓碑前许久的单薄身影。
这是一处母子墓,典型的中国古式墓园。一大一小两座墓碑紧紧相依,仿佛母亲在拥着孩子低低呢喃,满是温情,却又凄凉。
坐在墓前不远处的女孩,依旧呆呆的坐着,甚至连眼神都不曾移开过。
而干净的供台石上,也没有任何用于祭拜的水果点心,甚至连一支鲜花都没有出现……
一阵脚步声渐渐由远至近,女孩敏感的抬起凝着墓碑的脸,稍稍侧目,原来只是一位拾荒者。
淡淡的叹口气,女孩自嘲的勾了勾嘴角。
自己这是怕什么呢?又有什么好怕?!
微风,吹起了她鬓角散落的黑发,睫毛瑟瑟之下,几不可见的滑落几颗已经冰凉的泪珠。
手臂,抬起。伸至半空,滞留了那么一瞬间却还是无力的落下。
最终,还是没有勇气去面对她们,甚至连触摸她们名字的勇气都没有……
不远处的一丛隐蔽的灌木丛中,一辆纯黑色轿跑里,副驾驶位上戴着咖色墨镜的男子皱了皱眉,有些不耐,有些疑惑。
“云离。”他轻声喊了声坐在主驾驶位拿着望远镜的男子。
“啊?南哥?怎么?”被唤作迟云离的男子眼睛依旧不离望远镜筒答着,帅气逼人半张的脸透着一分痞气,紧眯的眼使得单眼皮上挑出一道弧线,勾人心魂,教人恍惚,这若是个女子,怕是狐妖转世。
“拍几张照片,最好有正面的。再查查她的来历。”李一南拧着的眉头没有舒展,十指交叠撑着下颚,目光灼灼的盯着那个已经站在墓碑前六个小时的长裙女孩。
就算他现在戴着墨镜,也依然能感受著他的王者之气,那是一种怎样都抹灭不掉的气质,再配上那张现在只能看到轮廓的俊脸,潇洒俊逸非凡。
“没问题。”迟云离嘴角也跟着上挑,依旧带着邪邪的痞气。
最后再看一眼那抹浅浅蓝色的背影,放倒了车位,闭目,欠了欠身子,躺着。
她是谁?又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为了什么?
虽然那供台上没有点心花束,虽然她怀中抱着已经被沁湿的画板,可是为何自己就是不能相信她是单纯的画者?
是她眼中的悲伤?还是她隐忍的控制力?
她是谁……
带着一连串的疑问,李一南终于慢慢的睡着了。
又一样的梦,还是一样的她……可是,还一样的结局。
睁开眼睛,苦笑的擦去额前细密的汗珠,看着西斜的太阳,努力的扭了扭脖子,才看清,眼前的那个女孩已然离开,而旁边的迟云离却是忙的不可开交,一台手机,一台商务本,疯狂的触屏点击着。
“怎么不叫醒我?”李一南指腹轻轻揉了揉眉心。
为什么看不到那抹身影,竟然还有些失落?
只不过是一个背影而已。他嘲笑着自己。
“坐了这么久飞机,我看你好不容易睡熟了,就自作主张让你多睡会了。”迟云离痞气的一笑,桃花眼瞥一眼旁边那波澜不惊的表情,递过商务本给他,“威娜和瑟琳已经跟上她了,再晚会儿应该就能有消息了。这是照片。”
李一南接过超薄的纯黑商务本,修长的中指滑着屏幕,一张张照片清晰的出现。
这是一个清丽的女孩,略鹅蛋的脸型却有着稍尖的下巴,光洁的额前贴着几缕被沁湿的发丝,神情是那么的悲戚,目光却是那么的执着。杏眼雪肤,浅粉色的嘴唇紧抿成柔嫩的弧线……
她坐在一处小木桩上,腿上支着的画板中依稀可见描绘着整个墓园的形象,一草一木毫无疏漏,画中透着一分凄凉和萧索。
小巧的耳垂和袖长的脖颈中未佩戴任何首饰,一袭浅蓝色的薄纱连衣裙遮挡不住那比例完美的身材。
只是,为什么这几张照片中她的手攥成拳?那脸上滑落的,到底是雨水还是泪水?若她是画者,又为何会有这样的神情和举止?难道她能听到墓中人儿的话语和哭诉?
“南哥?”迟云离看着仿佛定格在原处的李一南,出声唤他。
“嗯?”李一南缓了缓气息,自己也没有发现,刚才竟然出神那么久。
这是个美女,无可厚非。可是让他心中颤动的不是她的美,也不是她的纯,却是她的悲,她的隐忍……
“一有消息立马通知我。”合上本本,李一南抱起后座上的百合茉莉花束,下了车。
迟云离看着渐渐走远的那个身影,表情不再轻松,嘘一口气,继续和还在酒店里的威娜交换着信息。
再一次的走近这座冰冷的墓园,伤感再一次袭上心头。
墨镜摘下,将百合茉莉花束摆放在供台上,朝着那座大一点的墓碑,恭敬的三鞠躬,再转向紧挨着的那座稍小一点的墓碑,眼泪,不由自主的滑落。
轻轻抚摸着那墓碑,描摹着那上面的名字。
回忆的阀门再一次被打开,脑海中又再一次的出现了那如花的笑靥。
那一年,他六岁,她四岁。他离开那个家,找到母亲回到了母亲未出嫁前住着的老宅中,看着以泪洗面的母亲,他不解,他不明,为什么他和母亲要被赶出来。
终于,他鼓起勇气找回那个记忆中所谓的房子时,见到那所谓的让母亲以泪洗面的男人时,还不等他诉说母亲和自己满满的思念和悲伤时,听到的却是那决绝的声音,冷冽的刺骨。“管家,把他送回去!以后再也不准给他开门!”
他迷茫的站在原地,脑袋中似有惊雷炸开,在明白之后,咬紧牙转身,可是同瞬间却听到了自二楼传来的虚弱哭泣。
小小的身子,小小的脚丫,光着,跑着,飞快的跑着追来。
“嘉豪哥哥你不要走……呜呜呜。”那个满脸泪花的稚嫩脸庞已经浮肿,也不知道到底哭了多久,本是红润的小嘴唇已经起皮,白白惨惨的干裂。领口已经不知道被泪水湿了干,干了湿多少回,变的硬邦邦。
可是那小手还紧紧的攥着他的衣角,沙哑的嗓子里还伴着嘤嘤的啜泣。
“多灵……”他抿紧唇,拉起那双不再是胖乎乎的小手。
“表舅舅,你为什么要赶嘉豪哥哥走?我不想要嘉豪哥哥走……我要嘉豪哥哥陪着我……”那短短的小胳膊抱紧单薄的他,仰起小脸质问着,把自己当时问不出口的关键一股脑问了出来。
可是,那些问题却没有回应,换来的却只是一句“老钟,把表小姐抱回楼上。”还狠狠的瞪自己一眼,转身离开时还丢下那样一句绝情的话语。“还站着干什么?把这个孩子送出去!”
“嘉豪哥哥!嘉豪哥哥……”那挣扎在管家怀中的小身子,最终还是离自己远去,可是耳边却还能听到她软软的话语和嘤嘤的哭泣,“我不要离开嘉豪哥哥,我要和嘉豪哥哥在一起……放我下来……”
吸一口夕阳下的冷风,让坚强把自己武装起来。
“多灵,你知道不知道,就算到现在,我还不能相信你已经离开了我,离开了这个世界,你说过,要和我在一起,你还记得吗?……”
换上一脸坚定和一眼迷茫,“多灵,我已经等了你很久很久了,久的我自己都有些记不清是多久了,只要你回来,我再等多久都可以,只是你知道不知道……”
“我好怕,怕到最后仍然等不到你……也许我本该就不可能等得到,可是为什么我还会有你一直在我身边的感觉,这感觉很不好,真的很不好……让我一次次后悔,一次次心痛……”后悔在那个小身子找来时竟然又在她睡着之后把她送回了那个大宅子……
而那一次,却是永别。
滚落最后一滴泪珠,睁开眼,那星眸中的憎恶和愤恨渐渐浮现,而那美好和期望也被深深埋藏,藏进了心中最柔软的一角。
“南哥。”迟云离小心翼翼的走近,低声说着:“上来了很多人,咱们先离开吧。”
“嗯。”李一南应道,在心中默念,“多灵,一年后,再见。”
俩人在墓园中进来大批人流时,刚刚好坐进了车里。看着那些来扫墓的人群,心中那一分失落更是强烈。
躺在这里的人们,都还有着为着他们牵挂的人们,可是多灵呢?也只有旁边同样躺着雪柔了……
“云离。”
“嗯?”在这压抑气氛中安静开车的迟云离心中一紧,不安的情绪蔓延。
“动用所有关系,再查一下当年火灾时候的状况……再找找多灵的下落。”谁能知道,他说出这番话的同时,自己都在嘲笑自己,这种莫名的坚持,在所有人眼中,或许都是个笑话吧。
“嗯,知道了。”迟云离出声应下,心中却是暗叹,每年的这个时候,他都要来这个地方,这事他已经习惯,可是明知道那墓中躺的有人,又为何还要再去寻找……不过为了他这一份痴心,他也会尽力,虽然他知道,这个结果也许他现在也知道。
台北,这个令人迷醉的城市,穿梭在街上,夜晚的喧嚣能激活身体中的每一个热闹分子。
可是每年来这里,他们都只是在这华奢的五星级酒店里住一夜,第二日便走。
所以这个城市的热闹繁嚣,与他们这俩个乏味的男人无关。
“今天就在外面吃吧,别叫客房服务了。”
出乎意料的,李一南竟然这么说。
“嗯?!”迟云离猛踩一脚刹车,桃花眼转了转,“南哥?你不是说笑吧?”
“我哪时候跟你开过这么正式的玩笑。”李一南笑了,紧绷的神经随着笑容也舒展了些。“去内湖吧,导航找一下台北味道那家餐厅。”
“好嘞!”迟云离兴奋的调好导航,也不冲着这堵的水泄不通的路段骂骂咧咧了。
台北味道,一家具有浓郁台湾色彩和风情的小店,在这个饭点刚过的时间段,人还是依旧很多。
“老板,有位置吗?”迟云离桃花眼一瞥,胖胖的老板娘顿时怔住。
“有啦有啦!”胖老板娘双手在花边围裙上搓了搓,引着俩人就往里面走。
昏黄的灯光下,坐着形形色色的人们。
有情侣互相交换着盘中的食物,也有妇人们抱着怀中孩子喂饭,更有借这种吃饭场合洽谈生意事宜的中年男人们频频举杯。
“唉哟!最后一张空桌被那个小姐坐到了啦!不然你看要不要再等一下,或者可以和她拼桌的啦……”胖老板娘眼神不离俩人的脸,热情的用地道的台湾普通话招呼着。
“我们还是等……”
不等迟云离说完,李一南便截了话,“拼桌吧。”
“好啦好啦,我去和那位小姐说。”胖老板娘说完就去跟坐在小窗口的年轻女孩子沟通,一分多钟,她乐呵呵的跑来,“过去坐,过去坐,那位小姐可是好大方的哟,桌上有菜单,点完喊我啦。”
说完,又去招呼新进来的几位客人。
迟云离在胖老板娘挪开的那瞬间,视线一下子变得明朗起来。
低笑一声,“南哥,缘分呐。”
李一南面无表情的跟在迟云离身后,坐在了那位年轻女孩对面,那个在墓园中他们见过的女孩。
“谢谢你。”出于礼貌,李一南还算是很客气的先出了声,要知道平时让他先开口的情况基本可能性等于零。
“没什么,反正是四人位。”女孩甜甜一笑,两个小梨涡绽开,瞬间温暖了眼前的一切,连灯光,都觉得不再是那么昏暗,变的明亮起来。
可是这明媚的笑靥,根本和照片中的那一脸悲戚无法联系到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