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首页

大文学移动版

m.dwxdwx.com

影 · 流年(四)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15承担

“你怎么跑回来了?”小都拉开门,惊讶地看着一脸得意笑容的沈一白。顶点 23S.更新最快

“来……看看你。”笑容凝固在沈一白脸上,越过小都的肩膀,他看向了屋里,“你,要搬家?”

客厅里,除了沙发和茶几,其余东西都已经蒙上了防尘布。

“你还真是妖精!这么躲,还是让你抓到了。”小都笑得有些牵强,侧身让他进来。

沈一白在屋里巡视了一圈,这才站定,看着小都,没有说话。

“我辞职了。明天就离开这个城市。所以,没有果汁,你凑合这个吧。”小都把一瓶庇利埃递给沈一白。

沈一白看看手里的瓶子,放在了茶几上一堆零食的旁边。

“上次见你,是半年前,你还和那个疯子在一起。现在呢?”沈一白仰头想了想,又看回小都。

“分手快一个月了。是我提出的。我也不想在这里做了,所以辞了职,换个地方。本想安顿好再告诉你,你倒先来了。”小都拍拍手,极力表现出轻松。

她知道沈一白想问什么,索性一口气先说了。

这个结局并不意外,但小都的神色和举止让沈一白隐隐觉得没这么简单。

沈一白拉着小都,把她按坐在沙发上,他自己则坐在她身前的茶几上,看着她。

“你说的对。如果我爱上的是鹰,就不该指望它能守在窝里。是我太贪心了。”小都叹了口气,把脸转向窗外。

山庄里的那十几天,果然是他们在一起最快乐的日子。

他们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了一起。除了偶尔去散散步,大多都是呆在屋子里。

吃饭,睡觉,聊天,缠绵。

小都发现了让钟屹滔滔不绝的办法。那就是看着他的那些照片,让他讲照片的故事。

他们最爱挤在窗前那张摇椅里。

小都坐在钟屹身前留出的椅面上,整个人缩进他的怀里。

钟屹把电脑放在她的腿上,给她看他收藏的照片,讲他怎么去的这些地方,遇到了什么事情,怎么拍的这些照片。

不看照片的时候,他们也会谈些自己过去的事情,他们的家人,他们的儿时趣事,糗事。

看得累了,说得累了,他们就这么相拥着,静静地听风,听雪,睡去再醒来。

小都也喜欢趴在桌边,看钟屹那灵巧的手指收拾、摆弄他的相机。看他如何吹去相机缝隙里的灰尘,如何擦干净镜头,如何清理保养皮腔,如何修理那些小毛病。

有时小都会看着看着就睡着了。

钟屹就把她抱到床上,自己也趴在旁边睡。

他们的日子过得就像是歇冬的农户。

不介意晨昏颠倒,只要睁开眼睛能看到对方就好;也不介意错过吃饭时间,反正钟屹包里有剩下的压缩食品,只要两个人可以在一起,没人打扰就好。

他们默契又疯狂地透支着现在,小心地不去触碰将来。

“他尽力了,我们都尽力了。”小都没有看沈一白,伸手去抓茶几上的莲朵。速度不快,但停不下来。

将近半年的时间,钟屹只接些不用离开,或者只离开几天的专题。不用出去的日子里,他会准备晚饭等她回来。他会洗碗,洗衣服,却不再洗照片了。因为他没有照片可洗了。小都也是后来在偶然中发现,他有时说的出去一下,其实就是开车在环城的高速公路上转圈,或是开到百多公里外的另一个城市,出了高速就又马上掉头回来。

但他什么都没有说,总是装得若无其事。

是小都逼他又开始旅行的。因为她不忍看着他如同困在动物园笼子的鹰般委顿,消沉。

钟屹试着调整过自己,也拒绝过小都的建议,但最终还是同意了。

开始是两周,一个月,然后是两个月,三个月。每次出发前,钟屹都会紧紧地抱住她,紧得就像是他再也不会回来。而当他回来时,又总会多多少少带些伤,最严重的一次是将胳膊摔成了骨裂。

于是,小都开始越来越多地做噩梦,惊醒了就要一直坐到天亮。但她不能,也不忍劝他停下来。

在将近两年的时间,他们都在越发认真地和自己较力,直到最后的疲惫不堪。

“与其把双方都拖垮,在后悔,甚至埋怨里把感情消磨掉,还不如分手。留着遗憾和想念,至少还能保存些美好的记忆。”小都清空了巧克力,又开始去抓话梅。

“你,有没有试过和他一起走?”沈一白皱了皱眉,从零食堆上移回了目光。

他没有问为什么钟屹会同意,有没有再争取。因为他太了解小都了。

小都苦笑着摇摇头,“你看过他的照片就会知道,那些不是可以穿着比基尼转个身,拍张照,或是拿根登山杖,说说笑笑就能到的地方。那大多是连男人都很难忍受的地方。我去了,只会让他分心,给他添麻烦。也许更危险。”

“那你离开这里,要去哪儿?”

“先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调整一下。然后再做打算。”小都有些心虚地避开沈一白的审视,停下了神经质地往嘴里塞食物的手,“我,不想再听到他的任何消息。这样,我至少可以骗自己他一切都好。”

“不打算回家看看,或是去找我?反正都是散心嘛。”沈一白犀利的目光扫视在小都的脸上,身上,和他那温和的话语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分手,辞职,再适时地消失,他确定这些精心的安排是别有深意。

小都摇头,“等事情都安顿好了再说吧。我,不想给大家添麻烦。”

“这些东西,你以前看都不会看。”沈一白从零食堆里拎出几袋,举到小都的面前,“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你现在吃的巧克力就太多了。”

小都一愣,顾不上辩驳沈一白,忙不迭地拿过手机低头查看着。

沈一白丢下零食,起身踱到窗前,两手狠狠地扣在窗台边沿上。

如果她没想好,就不会做这样的决定;既然决定了,现在就是劝,也没有用了。

放下电话,看着沈一白的背影,小都才猛然意识到自己的不打自招。既然被识破了,她也不想隐瞒了。

这几个月来,她只是一个人,独自承受着这一切。没有和任何人商量,也没想过商量。因为,这是只有她自己才懂得的,才能做的决定。

“我不想强迫他改变什么,不想看着他被活活缠死。我自己能处理。”小都起身,也走到了窗前,“我试过了,可我舍不得!就算我不能给他完整的,最好的,但我至少能给他个将来自己决定命运的机会。在我心里,他已经是我的家人了,最亲的家人。这种感觉,你不懂的。”

“我是不懂!”沈一白生生停住了想砸在窗台上的手,长长舒了口气,“这个决定关乎一个人的一生,也许是三个人。你真的想清楚了?”

“可也许这就是生命的安排和意义呢?我不会用一个生命做筹码。这对谁都不公平。”小都慢慢地点了点头,“我知道这么做挺傻的,再过几年,我可能就没有勇气做这样的决定了。可现在,我做不了别的选择。我不要求你赞同我,但请你,至少别再阻止我,指责我。”

“如果,你确定这世上只有这个男人能让你做这样的傻事,那就是劫数。早晚都会遇到,早晚都要错,只是出错和傻的方式不同而已。”沈一白无声地叹了口气,摇摇头,松开了握拳的手,“以后,与其想着当初怎么会这么傻,不如想想是什么让你甘愿傻过去。这样至少还能傻得快乐些。这比决定‘傻一次’要难得多。你有准备么?”

“事情永远不会等你准备好了再发生,不过,我会尽力的。”小都看向窗外,蜷曲的手指摩挲在窗台的木质纹路里,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沈一白牵了她的手,把她带回到沙发上,坐下。

“我和我的合伙人刚刚接了个欧洲的项目,接下来的四个月里,我们几乎都要在那边。我和合伙人各自有自己的工作助理,但我们有一个特别助理,简单说,就是大-内-总-管,我们不在的时候,事务所的事情都由她全权处理。可现在的特别助理到这个月底就要和她的新婚丈夫一起移民了。你能不能过来帮我?”沈一白还是坐在茶几上,定定地看着小都。

“不能!”小都吓了一跳,不假思索地拒绝了,“我这个状况怎么帮你?能帮多久?我不要……”

沈一白挥手,截住了她下面的话,“这个职位的工作是有些琐碎,要求也不太高,让你来做的确算是屈就。但这个人对我们来说很重要也必须可靠,因为交到她手里的是我们的全部身家。我们现在没时间慢慢考察新来的人,所以我回来也是想找个信得过的人代替她。就算帮我救个急,能盯四五个月就行。到那时,我们就都回来了。”

“我明白你的心意,但我不能接受。谢谢你。”小都拍了拍沈一白的胳膊,“我已经安排好了。我不想依赖你,不想让我的决定成为别人的负担。”

“在心理上顺从和放弃才会依赖。你做不到的。”沈一白把小都的手合在了掌心里,“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好吧,抛开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毕竟那边的环境会宽松些,各种条件也好一些,最重要的是,那边可以避免一些以后在这里不好解决的问题。我能帮你的也就是带你过去了。既然你决定承担,你就有责任准备更好些的条件,而不是只纠结在你自己所谓的独立和坚强里。你没有权利只为自己着想了。”

“可……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其它的先不讲,带我这样的人过去,很可能会牵连到你的名声。”小都犹豫了。

从理智上,她认可沈一白说的是对的。但她仍是不禁感到诧异,状况的改变居然可以让她做这样完全不同于以往的思考和妥协。她觉得自己太自私了。

“从很久以前开始,在我心里我们就已经是家人了。家人之间做这些,还需要理由吗?如果是我自作多情,麻烦你现在就告诉我!否则,就别再和我讲客套话。”沈一白低头看看自己的掌心,忽然笑了,“至于其它的,你未嫁我未娶,大不了我就认下个婚前那啥。科技这么昌明了,真想洗白还不是一张纸的事?关键是,以我沈一白的知名度,这个还上不了八卦杂志的头条。失望了吧?”

这种时候,他居然还可以说出玩笑,让小都有些哭笑不得。但她明白他的苦心。

“那我能帮你做些什么呢?”尽管这听起来像是廉价的利益交换,可小都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特别助理的职责,帮我们看好家!还有,我们事务所正在上升阶段,设计业务是一方面,公众形象和公共关系也要着手提升了,这个是你的强项。至于其它的剩余价值嘛……”沈一白歪着头想了想,“在找到合适的房子搬出去之前,你要负责照顾我的起居。如果房间干净,饭菜可口,服务周到,我可以考虑不收你的房租。”

“那要不要说‘老板早上啦’?”虽然嘴上揶揄着,可小都知道,他这样安排是不想她有太多的心理负担。

“呃……你站在门口说就可以了,这个时候,安全第一!我们都要忍一忍。”沈一白故作惊讶地张大嘴,坏笑着眨了眨眼。

“谢谢你!”小都扯动嘴角,想笑一笑,但却忽然别过了脸。

小都也搞不懂,即使分手,她都能控制得很好,偏偏现在,为什么自己会流泪。

不是难过,也不是委屈,而是很久以来都没有过的轻松。

沈一白抚着她的背,静静地看着她,只是听凭她尽情地发泄。

16相望

“我要死了……”沈一白有气无力的声音从话筒里飘了过来。

“算上8个小时时差,你那里是早晨。又一夜没睡?”小都侧身挪到路边,让出了人行道位置。

“坐了一夜飞机,刚躺到我亲爱的大床上。”沈一白伸懒腰的声音哼哼唧唧传了过来。

“回来了?不是还有几天么?”小都拉了拉滑下的手包带,把散落在脸侧的头发拢到脑后,垂下手,抓住了还一直乖乖举着,等在那里的小手。

“你又折磨伊戈,我还能不回来?”沈一白的声音戏谑里有着埋怨。

“他又给你打电话了?”小都有些生气。

“不是!昨天我打给你,你在洗澡,他接的。”沈一白连忙解释着,“他都跟我说了。多大点事儿啊?”

“冲人吐口水还是小事?多亏是你家阮秋温良贤淑不计较,这要是成了习惯还了得?!”小都虽气恼,但还是尽量压低了声音。

“我女朋友哪个不温良贤淑?是阮秋把他的脸捏疼了。她一高兴,手底下就没轻重。我还经常受伤呢。”沈一白嘿嘿一乐,“行啦。他知道自己错了,跟我道了歉,还保证以后不会那么做了。你也别没完没了,他才多大?”

“那天说死不认错,怎么忽然这么乖了?你是不是又许给他礼物了?我苦心教仔,总被你一招破功!”小都有点悻悻的,这个沈一白总是有办法把伊戈搞得妥妥的。“对了,那个慈善晚宴的请柬给你拿到了。你心仪的大佬就在你旁桌。到时候,捐赠的事情就看你的了。”

“你真弄到了?爱死你了!”沈一白那边很是雀跃,“你怎么搞到的?你答应那个会长的求婚了?”

“比那个还惨!”小都叹了口气,“这周六,我要去抱玉净瓶!”

这个慈善基金会里有个社交老名媛组成的剧团,经常粉墨登场筹集善款,小都和为首的会长老妈很熟,这次疏通的代价就是又被拉了壮丁。

“哈哈,我带伊戈去看!”沈一白果然笑翻了天。

“你敢?!没有请柬了!”小都果断威胁。

上次伊戈去看了她扮演的玉兔,一个星期追着她找那个毛茸茸的尾巴。

“我替你带伊戈去上游泳课,行了吧?”沈一白顿时英雄气短,“我晚上去你那儿拿。”

“要不要给你准备饭?一个还是两个?”

“阮秋出差了,就我一个。娥姐已经把我的汤煲上了,好了给我打电话。我得先睡会儿。”

“知道了。我付她工钱,可她听你多过听我!”

“又抱怨?当心真变成欧巴桑!”

小都收了电话,低头发现伊戈正歪着小脑袋出神,“在看什么?”

“妈咪,那个叔叔在看我们。”伊戈小手一指。

傍晚的夕阳里,行人穿梭,小都搜寻了一圈,没什么发现。

“是什么样的叔叔?”小都蹲下身,看着伊戈。

“和沈伯伯一样高。”伊戈踮起脚,把小胳膊挥起来,示意着他力所不能及的高度。

这算什么提示?

“那是叔叔看你乖,喜欢你呢。”小都拿出纸巾,把伊戈嘴边冰激凌的残留痕迹擦去,又擦他的手,“沈伯伯晚上来吃饭,我们去买他爱吃的蛋糕,好不好?”

“我早知道了。还有我的礼物!我来选蛋糕!”伊戈得意地晃着头,抓着小都要走。

“等等!你要先答应妈咪不偷吃蛋糕上的马卡龙。”小都握着他的两只小手,看着他。

“可是,沈伯伯每次都让我全吃掉的。”伊戈委屈地嘟起了嘴。

“沈伯伯爱你,所以,每次都让给你吃。可沈伯伯自己也爱吃蛋糕上的马卡龙,你也爱沈伯伯,今天你让给沈伯伯吃,好不好?”小都用手指抬了抬伊戈的圆脸蛋。

在沈一白的调教下,伊戈和他一样,总是要把马卡龙再裹上奶油才吃。

伊戈抿着小嘴,纠结良久终于点了点头。

“乖,你要是今天和沈伯伯分吃马卡龙,明天,妈咪再买你最爱的巧克力蛋糕,放上两只马卡龙作为奖励!”虽然不赞同让小孩子吃太多甜食,但小都觉得是时候教他学会分享了。

“嗯。”伊戈使劲地点着头。

“好!一言为定!”小都和伊戈钩住手指,又摸了摸他的头。

“伊戈最爱妈咪!”小家伙乖巧地扑进了她的怀里。

小都捉起他的小手,覆在嘴上,“妈咪也最爱你。”

握在手里的那双小手,像糯米糍般细嫩柔弱,但终究有一天,它们也会变得粗大,粗糙,让她再也不能捧在手里了。

小都又感到了心底里那种熟悉的酸楚。

已经初冬了,傍晚的风,湿润里夹杂着清凉,很是惬意。

一片疲惫的黄叶,躲过了台风,抵住了暴雨,却终于输给了时间,飘飘摇摇地跌落下来,被行人的脚步裹挟着,被风吹送,旋到了踟蹰的脚边。

累了,不想走了,停下了。

钟屹僵直地靠在花坛边上,木然望着不远处如灯塔般在暮色里散发着温暖光芒的楼宇。

每一方橘黄里都是一个故事,有着各自的悲喜。

看到小都的那一刹那,钟屹竟觉得恍若梦里。

仿佛是六年前的初见,依然白衣如雪,笑容如春日的温阳。

她微低着头,把头发拢向脑后的姿势也还同往日一样。只是她没有顺势抱住另一只臂肘,而是垂下了手。

当穿梭在身前的车流渐止,他才看清楚,那垂下的手里牵着个小娃娃。

他不知道如何鉴定小孩子的年龄,只是觉得他看起来那么小。

小家伙穿了件白色的,扎着袖口的宝宝衫,套条蓝色的牛仔工装裤,小小的稳步鞋也是白得耀眼,红色棒球帽的帽沿酷酷地弯着。

孩子脸蛋圆圆的,一双漂亮的大眼睛乌溜溜的,澄澈晶莹,安静又好奇地打量着身边匆匆而过的大人们。他那圆嘟嘟的小嘴正有条不紊地,一下下啄上那只巧克力冰激凌。

不知道为什么,钟屹竟然不能从这孩子的身上移开眼睛。

仿佛是种感应,孩子的脸忽然转向了他,眼睛也向他望了过来。

先是好奇的打量,然后,咧开他沾着巧克力汁的嘴角,向他笑了。

那一刻,钟屹感觉自己就如同那只握在小手里的冰激凌般融化了。

他没见过这么可爱的小娃娃,让他看得发痴,看得心疼,看得眼睛泛酸。

直到孩子转脸看向小都,他才惊觉她已经打完了电话。下意识地,他拔腿跑向了最近的路口。

或许是因为他知道留下的人太苦,或许是因为他清楚自己的无力改变,当小都提出分手的时候,他并没有竭力挽回。既然她已经疲惫于等待,那放手让她去寻找更好的幸福就是他那时唯一能做的事情了。

分手以后,他就又开始旅行。没什么再能牵挂,也不需要再提醒自己到了回来的时间。他只是漫无目的地走,随心所欲地飞。

半年以后,他带回来了满满的行囊和空荡荡的心。

从陈威那里得知小都已经辞职,而且可能已经离开了这座城市时,他心里那条最后的线也飘飘摇摇地断了。

唯一能证明她还存在的证据,就是每个节日里小都会发到陈威手机上的祝福短讯。但打过去,电话却已经关机。

他曾经一晚一晚坐在车上,看向那扇熟悉的窗,但它始终没有再亮起过灯光。

他也曾经利用工作的机会,或是空暇的时间,走遍了她说过的,他所能想到,她可能会去的地方。

虽然他回答不出“找到了又能怎样”,但他却又不断告诉自己,看看她,只要知道她过得好,也就放心了。

这一路下来就是四年。

而如今,在这最意想不到的地方,他终于看到了她,也看到了她的孩子。

她的脸仍是光洁美丽,她的笑仍是温暖满足,她应该是过得很好。

好到他可以安心地转身就走。

可他偏偏没办法控制自己的双腿。

他只是贪婪地偷窥着路边的母子俩,又亦步亦趋地尾随着他们来到了这里。

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要做什么。

“嗨!老远就看着眼熟,果然是你!”

还是那个笑意盈盈的声音,虽然只听过一次,但却绝不会错。

钟屹诧异地转过头。

沈一白就站在他的旁边。

天青色的修身恤衫,颈肩上系了件白色线衣,还是一贯的招摇,矫情得有腔有调,只是他手里拎着的硕大的纸盒让他显得有些滑稽。

看形状,那应该是小孩子的玩具。

“不会这么巧吧?恰巧路过这里,恰巧又犯了烟瘾?”沈一白扫了眼钟屹身边垃圾筒上的烟盘,嘴角挑出了揶揄的笑纹,“见到了?”

尽管并不是意外,但钟屹一时间还是有点恍惚,又有些心虚,毕竟是跟踪,偷窥被抓了个正着。

既然碰到了,那他现在能做的也只是尽量不要给小都增添麻烦。

他立起身,下意识地把两手在裤子后袋上蹭了蹭,“你别误会。她没看到我。当时,因为……不知道说什么,我也,没和她打招呼。”他抬起头,看向沈一白,“孩子很可爱。恭喜你们!代我,问个好吧。”

“嗯,我也觉得那小家伙挺可爱,淘得很有创意,精力无穷尽!”沈一白看看表,离接听电话已经快三个小时了。他挡开了钟屹伸过来的手,“不过,得声明一下:我不是孩子他爸,也从没和他妈有过肌肤之亲,你恭喜错人了。那个家里,只有她和孩子。我是过来蹭饭的。”

钟屹怔住了,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尽管他不喜欢沈一白,但直觉上,他相信他的话。

孩子不是沈一白的,小都现在又是单身,难道是她已经离婚了?

望着满脸错愕的钟屹,沈一白偏过脸,笑了笑,才又看回他,“想问什么?”

“那孩子……”屹仍是木木的。

“对不起,这是孩子他妈才能回答的问题。换一个,看看我能不能帮到你。”沈一白摆了下手。

“那……她现在,还好吗?这几年,一直是你在照顾她?”钟屹整个人还是陷在懵懂里,眼睛徒劳地搜寻在那一楼的灯火上。

“照顾谈不上。她给我做过快两年的助理,现在在一家大公司负责企宣和公司形象管理。养得起孩子,付得起房租,请得起佣人,应该算是好吧。”沈一白把手里的纸盒放到了花坛边上,双臂抱在胸前,一副很有耐心的样子,“你还想知道什么?她的门牌号?”

钟屹怔了怔,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他想知道,但知道了,他又能怎么样呢?

“如果你只是上去问个好,然后心安理得地再次消失,那你就省省吧。”沈一白神情自若地看着钟屹,“你不用瞪我,想骂我刻薄也行。反正你和我从来就不是朋友,我当然得先顾及程皓宇的感受。”

钟屹气馁地转开了头。

沈一白那副悠然自得、居高临下的样子让他直想转身就走,但他做不到。

“这次过来也是拍照?”沈一白倒似浑然不觉,拿出自己的烟盒,抽出一只,又向钟屹示意。

钟屹摇摇头,拿出了自己的,“约了套片子在这边,就呆几天。”

“还是美短?现在,可不大好买了。”沈一白伸头瞥了一眼。

“总有地方卖。你不也还是扁红?”钟屹回了一句。

两个男人的目光对峙了片刻,都别开头,笑了。

本来毫无交集的两个人,因着一个女人,好像是变成了某种同谋,知己,这感觉滑稽中又有些不可思议的奇妙。

“接下去做什么?还是流浪?”沈一白也是靠在花坛边上,淡淡地问。

“我没有流浪。不是漫无目的。”钟屹声音闷闷的。

“那又怎样?”沈一白轻笑了一声,“离家在外,自食其力,居无定所。你哪条不具备?其实说起来,我们都是在流浪。尽管目的不一样。”

“别跟我说你是为了生存!”钟屹瞥了眼沈一白,觉得他又要开始矫情了。

“承认这个又不丢人?不是,就很了不起吗?”沈一白回敬了钟屹一眼,才把目光调向了深邃的夜空,“每个男孩子的心里,可能都有个云游四海,放浪形骸,执剑走天涯的梦。觉得能够无拘无束,自由自在是比天还大,还重要的事情。长大了,成熟了,大多数人便把这个梦藏在心里,再也不提起了。可也有人还执着在梦里,不肯醒来。你就是后者。”

“那你呢?醒了,不是一样在流浪?”钟屹没好气地顶了回去。

潜意识里,这似乎是对他的坚持的一种轻视。但他并不想解释。

“我是在接受惩罚。”沈一白幽幽地叹了口气,“很久以前,我曾经有过一个很大的家和一个深爱我的人。可我为了自己的自由,把他们都抛下了。但当我开始越来越想念那个家,那个人的时候,却已经回不去,找不到他们了。所以,我只好到处流浪,希望能再见到她。”

钟屹扭过头,有些诧异地打量着沈一白。

他不能相信,这个年龄和自己相仿,总是温润如玉,精致、娇贵得如同玻璃花一样的男人,会有这样的创伤和沧桑。

或许,他只是想借这个故事暗指自己?那,他这么做又是为了什么?

“如果找到了,你会做什么?”钟屹提出的是自己也没有答案的问题。

“用我的方式去爱她。”沈一白的声音很平静,“其实,我找到过她好多次了。可因为我伤她太深,她已经把我彻底忘了。不管我怎么努力,她都不可能像当初一样爱我了。所以,我只好守着她,用我的力所能及去补偿她,直到她找到她的幸福为止。”

“那你要找的,就是小都?”钟屹自己都不明白,怎么会顺着他问这么无聊的问题。

“我只找程皓宇。”沈一白诡异地一笑,忽然把脸凑过来,直盯着他的眼睛,“你信不信?”

沈一白的脸遽然就在眼前,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钟屹下意识地想向后躲,结果却是愣愣地僵在那里。

他还从没有这么近地审视过一个男人。而眼前的这个男人,真的是让他看不懂了。

这不像是他认识的那个沈一白了。

他的眉毛虽是精心修剪过,但仍应算剑眉。而那在钟屹看来本是太过多情妩媚的眼睛此刻却似寒星闪烁,于清冽里隐现着迫人的英气。挺直的鼻梁和薄翘的嘴唇,让他看起来竟有了令人敬畏的凛然之风。

若是再有一袭长衫在身,一刃清锋在手,那就和传说中的飘逸剑侠无异了。

虽然对穿越故事早有耳闻,可钟屹自认也没幼稚到真的相信它的存在。但这时,面对沈一白,他却只能点头。

或者说,他情愿相信。

“见鬼!我都不信!”沈一白身形后撤,只一个瞬间,他就又是那个洒脱不羁,散漫轻佻的沈一白了。

变化速度之快,令钟屹不禁怀疑自己刚才是不是看错了。

“你不是相信,是希望!”沈一白欠身扔掉烟蒂,拍了拍钟屹的肩膀,“因为你觉得,如果真是那样,你至少可以有机会去做些什么来弥补自己留给她的缺憾。不过,我不介意告诉你:就算你有机缘成为时空旅者,你也改变不了过往,追不回那份遗憾。如果命中注定不能真正契合,那么生生世世的相望,也绝不是安慰,而是最痛的折磨。你还是好好儿想想今生可以做些什么吧。”

看着沈一白那莫测高深的笑容,钟屹彻底迷惑了。

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男人?

在那副年轻、魅惑的外表下,隐藏的是远远超过他年龄的阅历和城府;看似玩世不恭,荒诞无稽的言语里,透露的是让常人无法企及的洞悉和睿智。执着但却豁达,坦诚但也谨慎,坚守但不偏颇,犀利但不尖刻……

他从没喜欢过沈一白,但他欣赏他;他也从没认同过沈一白,但此刻,他却选择了信任他。

钟屹觉得自己似乎是被他的魔力催眠了。

“我找了她四年。想得最多的就是第一句话要怎么讲。可真见到了她,我却只能逃走,甚至连一句问候都说不出口。”钟屹垂眼盯着街边徘徊的落叶,缓缓搓着手,“我不想打扰到她现在的生活,我给不了她想要的。可我也没办法不想她,走得越远就越想。有时候也问自己,我一直标榜在寻找远方的美好,可为什么偏偏错过了身边的。我们曾经都那么用心,用力地想抓牢,可越是那样,反而失去得越快。我怕会再次辜负了她。也许就像你说的,我的命中注定就是远远地望着她的窗口。”

“屁话连篇!”沈一白不耐烦地皱皱眉,罕有地爆了粗口,“这惯了的人矫情起来更是受不了!”

钟屹被沈一白骂得一愣,不解地抬头看他。

“人总是会变的。你连自己想要什么都没搞清楚,怎么能确定程皓宇现在想要什么?我看过你的那些照片。你的风格,包括你,其实也一直在变沉下来了,更踏实,更丰富,也更悲悯了。那些照片不止是有灵魂,而是有思想了。”沈一白踱回钟屹的旁边,在他的肩头上拍了拍,“有梦想,保留梦想是件幸福的事。但不能困在梦想里,拒绝长大。自由是相对的,不是形式,而是精神。只要你足够强,就没有人可以剥夺它。兄弟,至少在这点上,你做的就远不如程皓宇。”

“我的确是没有你们活得精彩!”钟屹思忖着沈一白的话,半晌,才苦笑着摇摇头,“这次过来,其实还有家大学的摄影学院想和我谈客座的事情。我还没拿定主意。”

“这是枝节问题。关键是,你得想清楚你要什么样的生活,要怎么活着。”沈一白看了看表,伸手在鼻翼上蹭了蹭,“有话快说吧,我得上去了。估计那个小魔头就要发飙了。”

“你一直爱她,也有机会,你为什么不争取?”钟屹终于问出了那个一直压在心底的问题。

“我有我自己的生活。”沈一白面色微滞,似是有一丝黯然滑过,但细看,却是释然的笑容,“对于程皓宇,以前是有你钟屹,现在和以后,还会有钟二,钟三,但沈一白却只有一个。”

“你这样的朋友,是可遇而不可求的。”钟屹定定地看着沈一白,由衷地说。

“你别这么看着我。虽然你不像我想象中那么讨厌,可我也不想交你这么逊的朋友!别跟别人说我认识你!”沈一白缩了缩头,避瘟神似地往后躲。

“我的确高攀不起!”钟屹再没想到谦谦君子般的沈一白居然如此腹黑舌毒,一时有些讪讪的。

沈一白咧嘴一乐,刚要乘胜追击,电话却先响了。他放在耳边听了一下,便飞速打开了免提。

“沈伯伯,你怎么还不来啊?蛋糕要化掉了!”比蛋糕还要甜糯的声音传了出来。

“化掉?!那你先替沈伯伯吃啊!”沈一白的声音也柔了下来。

“不行!伊戈要和你一起吃!你在哪里啊?”

“伯伯已经到你楼下了,你的礼物好重啊!伯伯都要拿不动了。伊戈乖!你先准备刀叉,再把那首‘鸡公仔尾弯弯’唱一遍,伯伯就到了。”沈一白瞟了钟屹一眼。

“好吧,你快点啊!伊戈想伯伯了。”

“小坏蛋,是想你的礼物吧?好啦,我马上到。”

“这里有我电话,有时间打给我,我这两个星期都在。”收了电话,沈一白递上自己的名片。

钟屹愣愣站着,没有接,“伊戈?是……鹰?”

“有什么不对么?”沈一白答得有些满不在乎。

“那,他是……”钟屹几乎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

“喂!他是谁的儿子和你要什么样的生活有什么关系?别让我对你那点来之不易的好印象荡然无存好不好?”沈一白却忽然暴躁了,“你是可以因为有了儿子,所以放弃初衷留在他们母子身边,还是可以因为他是别人的儿子,所以连你心爱的女人都放弃?这里没有苦儿怨妇等着你的施舍照顾,就算你真的决定要回到程皓宇身边,她现在也不一定可以再接受你。你挑点重要的想好不好?真是思维混乱!你自己慢慢想吧。”

夜风挟着雨意,打在身上竟也是侵人的阴凉。

钟屹不禁打了个寒战。

沈一白临走前塞给他的名片翻了个筋斗,跌落在盘旋的枯叶里,向远处滑去。

钟屹把背包甩在肩上,转过身,向着相反的方向,慢慢地走。

走出几步,他回过头看了看。

路灯光晕下,落叶中的一小片洁白闪耀着如雪的光……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热门小说
信息全知者你老婆掉了终末忍界绝对一番我只有两千五百岁盖世双谐反叛的大魔王奸夫是皇帝五胡之血时代玄尘道途
相邻小说
炮灰女配修仙记祖巫霸世陌行天下韩娱皇冠位面二零一四予夺重生神宋小白狐欲统天地邪尊异世重生道法可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