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括身子微微一颤,低下了头,哑声道:“两国相争,各为其主,她又何必……”
“可月儿却都揽到了自己的身上……”吕盈叹气道,“再则,武安君仍在。她为赵将军你离开了秦国,离开了武安君,已然觉得自己十分不孝。武安君被应侯逼迫,这几年也甚是不如意。她只怕武安君再有万一……她绝不敢舍下武安君先走一步。”
“唉……她同武安君祖孙俩,性情真是相似。”吕盈又道,“武安君明里对月儿不闻不问,暗中却为她救下了赵将军……”
“是武安君救了赵括?”胡衍大吃一惊。
“我也是如今见到赵将军,才想明白的,”吕盈道,“靳大哥不过是随行医治武安君,武功又低,怎有本事在千军万马之中救出赵将军,还能将他安置在那渭水茅舍?后来他在茅舍借武安君的名义,逼应侯的人放过赵将军,那更说明了靳大哥是受武安君之托。月儿一向推许赵将军机变无双,赵将军想必也早已心知肚明了罢?否则又何必在靳大哥被抓之后,立即离开了茅舍?”
赵括一直默然听着,见到吕盈望着他,哂笑着点了点头。
“武安君暗中救了靳大哥,又使人寻到了月儿的下落。他大概是怕月儿恨他,便瞒着月儿,一直只是叫人同小恪暗通消息。”吕盈说到这里,不知道怎么的,却瞧向了胡衍,话题一转,“胡大哥,月儿不是无情之人。她心中爱护政儿,却又对他严厉,想要他从文,却又授他兵法,想将自己的所长传授于他。而这三年,月儿对你若即若离,不肯亲近,其实她心中对你,亦是一样的矛盾反复。”
“她为何要矛盾?”胡衍心中诧异,可吕盈却不回答,只是目含深意地望着他,他忽地心中一凛,全身打了一个寒颤。
吕盈又径自道:“昨夜,武安君的人本来要来见小恪,可小恪随赵老夫人去了雁门。那人情急之下,只得直接见了月儿。原来秦王见邯郸久攻不下,便去请武安君再领兵攻赵,可武安君拒不领命。秦王一怒之下,罢黜了武安君一切职爵,贬为军卒,流徙阴密。”
“月儿一听到武安君如今的情形,便即刻独自回了秦国,”吕盈凝望着两人,道,“我在宣华宫几年,大约也晓得了一些秦王同应侯的脾气,月儿实在是不能不回了。”
她确实很清楚秦王和应侯的脾气。
邯郸久攻不下,白起又一而再再而三抗命,如此视秦王于无物,秦王盛怒之下,又忌恨武安君军中盛名,除了贬黜,只怕还会再做出些别的狠辣之事也未为可知。
而范睢有此机会,只会落井下石,以图一举除掉武安君,方可善罢甘休。
以月夕的聪明,自然猜到了她爷爷前途举步维艰。这世上,也只有她的爷爷白起,才能让月夕舍下一切,舍下赵括而去。
只是她此刻回去秦国,应侯若要咱草除根,她岂不是正是自投罗网?
赵括心中顿时一阵惶急,竟连告辞也未说一声,便起了身。他到了楼梯边,又想起一事回头道,“吕姑娘,月儿回了秦国。你……”
吕盈微微一笑:“赵将军的脾气,同月儿和武安君,其实真像得紧。自己都顾不过来了,还要顾着别人。”她瞧了瞧吕政所在的屋子,微笑道:“月儿昨夜已经叫人支会了嬴异人公子,我和政儿,会去质子府暂居。赵将军不必担心我们,该做什么便做什么罢。”
吕盈转身又对胡衍道:“胡大哥,月儿临走前同我交待,说你是聪明人,咱们明人便也不说暗话了。我们晓得你是为何而来,你也不必再跟着我与政儿了。我告诉你,你要的东西,我这里实在没有。”
胡衍面色顿时一片铁青。一是因为吕盈那几句话,再是这一夜之间,月夕与吕盈做了这么多事情,可他却一样也不知晓,可见她们防她之甚。可他竟还对月夕曾怀有期望。
他心潮起伏,思来想去,倏地站了起来,才发现吕盈已经进了屋去,而赵括,也已经不见了。
他到了窗边,见赵括已经出了快风楼,阿璃披着红色斗篷,牵着乌云踏雪,站在快风楼的门口,笑着道:“大哥,你的事情都办完了么?福伯的摊子我都收拾好了。我们回齐国罢。”
“阿璃……”赵括见到阿璃仍是笑容可人,一时竟不知如何答她。他是曾答应过阿璃,待邯郸事了,便陪她回齐国。可那时他并不晓得月夕在邯郸,也算不到月夕现在孤身回了秦国。
他沉吟了片刻,拍了拍乌云踏雪:“阿璃,你带着阿雪,陪吕盈去质子府住上一阵子。我还有一件事情要做,你等我回来,我必定会送你回齐国。”
阿璃嘟起了嘴,眼里满是失望伤心,几乎又要低下泪来。赵括觉得自己对她不住,还想再劝慰她几句,突然身后一阵寒气袭人而来。他回身一看,胡衍自楼上跃下,袖中一把短剑飞出,迎风一挥,寒光直取赵括咽喉。
他剑招逼人,森寒的剑气与西风一样凌厉。
这才是胡衍的功夫。
赵括将阿璃一推,脚步一滑,后退了三步。可胡衍剑已变招,又对着赵括胸前笔直刺出。赵括退无可退,只得伸手握住了剑锋,手掌中霎时便一滴一滴地滴下血来。
胡衍嗤笑道:“姓赵的,你还是怕死。”
赵括目含萧索,黯然道:“你要杀我,是天经地义。我不会逃的。”
“那你便放开手,束手待戮罢。”
“你若要我现在死,我可以将人头交给你。”赵括苦笑道,“可我想求你……”
“大哥……”阿璃突然自斜刺里奔过来,挡在了赵括面前,“胡大哥,不如我们做一笔交易好了。”
“阿璃,莫要胡闹。”赵括喝斥道。
“我方才在外面,你们说的话,我都听到了。”阿璃却未搭理赵括,她声音清脆,如出谷黄莺,眼睛只瞅着胡衍,问道,“我只问你,你是不是忘不了赵姬?你可想她回来你身边?”
胡衍的眼神顿时痛苦了起来,阿璃的话,就似一把匕首一样,刺入了他的心里。
他抽回的剑,瞧着地上的鲜血。
他第一眼见到月夕时,也是这样的大雪,她身上也是这样殷红的鲜血。
可他从未得到过月夕,“回来”两字,又从何谈起?
阿璃不会无端端问出这句话,赵括的眼睛又眯了起来,突然间他已经明白了阿璃的意思。他也淡淡道:“胡兄,若你真想月儿回到你身边,不如便同我做一笔交易。”?
※※※※※
咸阳城西门外十里,杜邮村村口,有一座灰蒙蒙的高大石亭。此刻这石亭外面,结结实实地围着里三层外三层的秦兵,还有从四面八方陆陆续续赶来的,一眼望去,大约不下万人。
彤云密布,寒风呼啸,地上积雪未消,天上眼看着又要落下雪来。
秦王又欲再攻邯郸,秦国的诸位将军都已整装待发,明日便将兵出函谷关。此处来的,都是一些咸阳城留守的将士与老弱残兵。
可这些老弱残兵,都是从前跟着武安君打过战的,他们与现役的秦军,都是同声同气。他们此刻做的事情,明日秦军也一样会做。
一阵风卷过,西北风夹杂了碎雪迎面扑来,打得人睁不开双眼。
风雪又至,这些老秦军们仍是团团围着,没有一个人说话,只是围在亭子旁。他们一心要为亭子内的人遮挡住这漫天的风雪,更像是为亭内之人申诉秦王的不公。
“都散了罢。”亭子里坐着一名矮小的白发老者,他声音低沉,却一声声地传到了每一人的耳朵里。
老秦军们都默然不语,突然间有人喊了一声:“武安君一日不复位,我们一日不散。”
“对。”“对。”立刻有人举拳呼应,“我们跟着武安君。”跟着又些人呐喊起来:“咱们上书秦王,武安君一日不复位,秦军便一日不出战。”
“对,秦军不出战。”
“让开,让开……”远远地有人喊道。不过片刻之间,一群马队随风雪卷到,竟是秦王的殿前将军嬴戟带着将近千人的飞鹰锐士至东赶来。
这些老秦军们却不管他是谁,只是仰着首,将他堵在了外面。嬴戟的目光里看不出喜怒,只是在这些老秦军的面上一一扫过,他将手中的一把青铜长剑高高举起,高声道:“秦王有令……”
老秦军见到他手中的长剑,迟疑了片刻,慢慢分开了一条道路。嬴戟下了马,高举着青铜剑从分开的老秦军中穿了过来,一步步走向石亭。
“武安君……”嬴戟沉声道。
“老夫已被秦王免去了爵位,嬴戟将军直呼我白起便是。”矮个老者笑道。
“无论秦王如何评定功过,可在嬴戟与所有大秦将士的心中,武安君便只能是白起,白起便是武安君。”嬴戟朗声道。他再走进了两步,跪到地上,将青铜剑高高托起,声音却十分低沉:“秦王有令,命武安君接此秦王剑。”(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