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晚,许多卖吃食的小摊档把车推了出来停在路边,灶台上搁着的桐油提灯光线昏暗,星星点点汇集到一处,在小河沟的水面上落下一片细碎的光。
小酒肆里,也不知是谁说了句笑话,笑声陡然大了起来,“轰”地从大堂中炸出,引得周围行人纷纷侧目。
“事情就是这样。”
叶连翘倚栏杆而立,偏过头往屋里看了一眼,将今日大夫人来松年堂的事,同卫策原原本本说了一遍,末了,有些无可奈何地摊了摊手:“她让我帮忙,无论答应或是不答应,对我来说都决计没任何好处,我就是在为这个犯愁。”
卫策一直默默地听她说,手里头捏着一枚铜钱把玩,模样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这会子见她闭了嘴,便“哦”了一声,抬脚就往屋里去。
“……你‘哦’一声就算完了?”
叶连翘万万没料想他会是这种反应,惊得眼珠儿也瞪了起来:“喂,这事儿我本来没打算说出来的,是你死活不依,非让我告诉你,现在怎么着,听完了就走人?”
“不然你想怎么样?”
卫策停了下来,回头瞟她一眼。
“我没盼着你能帮我想出什么靠谱的法子来应对此事,但至少……你该发表点感想什么的吧?”
叶连翘撇撇嘴:“譬如说,你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之类……”
卫策转过身,三两步又回到她面前,居高临下望着她,眸子黑黝黝的,看不出半点情绪。
“没辙。”
他言简意赅地吐出两个字。
虽然心里很明白事情棘手,不该指望他什么,然而冷不丁听见这话,叶连翘的心仍旧往下狠命一沉,方才还站得笔直,此刻却一下子没了劲头,蔫头耷脑起来。
“不带这么打击人的……”
她懊恼地挠了挠脑门,小声嘀咕道。
“你指望我说什么?”
卫策冷冷地道:“当初我就跟你说过,去松年堂坐堂,表面上看收入稳定,又可累计口碑,仿佛是一个好差事,但对你而言,未必是正确的选择,你听进去了吗?我早就猜到你迟早会惹麻烦上身,今天这情形,说穿了,实在非常正常。”
“你不说风凉话会死?”
叶连翘狠狠瞪了他一眼:“这麻烦根本就不是我自己惹来的,怎么能怪我?你让我不要瞎掺和,我一直都记着,可架不住人家主动找上门呀,难不成我还能把人往外轰?”
说到这儿,她便将语气放柔缓了些,可怜巴巴道:“卫策哥,你不是捕快,见的事儿多,经历的也多吗?你说……要是我明天装病,不去松年堂,会不会表现得太明显了一点?”
“你说呢?”卫策的嘴角不自觉一抽。
“你也觉得不靠谱是吧?”叶连翘忙冲他讨好一笑,“那要不然……你帮我想个法子呗?也不用太复杂,苏大夫人后日便回府城,只要能躲过明天就行。”
“我说了,没法子。”卫策仿佛丝毫不为所动,寒着脸凉浸浸道,“再说,是你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
“嘿,你这人有意思,跟你没关系你刚才瞎问什么?”
“哦,我就是多吃了两碗酒,出来吹个风,闲着没事儿随便问问,解个闷儿而已。”
“你……”
叶连翘登时气结。
这家伙啊,平日里话少得直让人怀疑他是哑巴,这抽冷子一句,却真能噎得人肝儿疼!
鼻子里嗅到一股熏然酒气,不说还不觉得,一经提起,那气息便热烘烘地往人身上逼。叶连翘给他气得要死,恨不得抬腿踢他一脚:“你离我远点,烦你!”
诡异的事情发生了,卫策听了这话,非但不恼,面上反而露出一丝笑意来。叶连翘眼睁睁地看着那笑容越拉越大,到了最后,他居然笑出声来!
平素黑面神一样,因为一点小事就会动怒,生平第一次看见他笑成这般模样,实在是……太吓人了……
“你……干嘛?”
叶连翘颇有点胆战心惊,哆嗦着问了一句。
“进去吧,在外头呆久了,回头你哥又唠叨你。”
卫都头不答她的话,抬脚便往屋里去。
“喂!”
叶连翘赶忙在后头叫住了他:“那个……进去之后,你别把这事儿嚷嚷出来,我不想让太多人晓得。我爹和我哥那边儿,等回了家,我自会同他们说,还有……”
她话还没说完,那人脚下却是半点不停,一径进了屋,又与众人推杯换盏起来。
……
这一顿饭,除开叶连翘之外,其他所有人都可算作是吃得热闹尽兴,叶谦瞧着也很高兴似的,走出小酒肆的门,又与那几个捕快立在路边闲聊一阵,这才领着一家大小,赶在戌时五刻关城门之前,往月霞村而去。
叶家人作息十分规律,甚少在外流连到这么晚,原本叶谦还想同叶连翘说说那澡豆的事,今儿却也是顾不上了,回到家中,忙忙叨叨地烧水洗漱了,便各自匆匆歇下,屋子里顿时安静下来。
叶连翘这日没甚么心思去灶房看书,同小丁香和秦氏一起睡下,却是一宿没能安眠。天将放亮时才好容易迷瞪过去,睡了不上一个更次,外屋便传来叮呤当啷的响动——叶冬葵起身准备干活儿了。
她于是也只得穿衣下榻洗漱,在家里磨磨蹭蹭,始终不愿往城里去。直到叶谦都觉得有点不对劲了,问了她两三回,她才万般不情愿地出了门。
这一整天,她始终处于紧张的状态,一颗心七上八下落不到实处。平时因为觉得王二小姐难伺候,每回往王家去,都有些不情不愿,今天却恨不得死赖在那不走,最好能耗到申时,便可躲过苏大夫人打发来的人,直接回家,逃过一劫。
但无论如何,该来的始终会来。
下晌未时中,叶连翘前脚从王家回来,后脚,苏大夫人的贴身使女便来到了松年堂。
“叶姑娘,大夫人使我来问一声,若是你这会子不忙,可否随我去苏家大宅走一遭?大夫人明日便要回府城了,说是舍不得你,想再同你闲话一番呢。”
叶连翘实在很想冲她翻白眼,憋了老半天,才强自忍下。
事情很明白,眼下她若随着这使女去了苏家,也便意味着,她应承了要帮苏大夫人的忙。她自然不想去,可问题是,她怎么推得掉?
“大夫人没说找我有什么事?”
虽然明知今天这一趟是非走不可,她却仍旧想挣扎一下,抿了抿唇,竭力镇定道。
“这我不大清楚,大夫人也没同我细说,不过我估摸着,十有八九是还有些美容养颜的问题,想要与姑娘聊聊。”
那使女含笑道:“大夫人说,不想耽搁姑娘太长时间,以免你回家晚了,家里人担忧。姑娘若是得空,咱们这就走吧?”
“……好,我随你去。”
琢磨再多也是白搭,叶连翘咬了咬牙,索性也就不想了,站起身来,吩咐元冬和平安照应好买卖上的事,正要随她走出门口,那姜掌柜忽然急匆匆地跑了进来。
“连翘丫头,你这是要去见大夫人?”
他对那使女客套地笑了一下,伸手将叶连翘拦住了,冲外头努努嘴:“先莫要忙,有人找你哩。”
“谁找我?”
叶连翘眼睛登时就亮了:“有急事?”
“急不急的我不清楚,反正你最好先出来一趟。”
姜掌柜也没和她细说,拉着她便径直走进大堂里,抬眼便见宋捕快站在屋子当间儿,眉头紧锁,仿佛很焦灼似的,来回踱着步。
“宋大哥?”
怎么又来了?
叶连翘有些莫名,挑挑眉唤了他一声,宋捕快立刻回过头,蹬蹬蹬地跨到她面前。
“叶姑娘。”
他的模样看起来非常着急,眉头生生拧成个川字:“前两天那事,又起了变化了。我们遇上了些许麻烦,恐怕还需要你帮把手。你现下得闲吗?随我再往城西那间胭脂铺走一遭行不?”
城西的胭脂铺,正是那杀人凶犯有可能出没过的那一间。
他那表情看上去委实不像作假,不知是走得忙还是太过心焦,额头上出了密密一层汗,黝黑的脸膛有点发白,叶连翘便有几成信了:“还是为了上回那档子事儿?不是已经有了眉目了吗?怎么又……”
“嗐,一句两句说不清啊!”
宋捕快一拍大腿:“反正就是……我们都担心,这回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之前根据你的说法,我们好容易才有了进展,叶姑娘,今天你就再给帮帮忙吧?”
说着便跺了跺脚:“他娘的这糟心事儿,怎么还没个消停了?”
叶连翘心里也就跟着有点发急,来不及多想,点了点头:“行,那我就随你……”
“叶姑娘,大夫人还等着你呢!”
苏家那使女见状,忙跑过来,有点不高兴地斜睨宋捕快一眼,对叶连翘道:“明日大夫人就要离开清南县,你……”
“哎哟我说这位姑娘,你就别添乱啦!”
宋捕快急的直挠头,打断那使女的话,将腰间铁尺一亮:“我是捕快,找叶姑娘,是为了衙门里的事,那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啊,开不得玩笑的!不管你是为什么来寻叶姑娘,还请你高抬贵手,往后挪一挪,行不?”(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