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一出,四下里众人立刻七嘴八舌地啧啧赞叹起来。
一时之间说什么的都有,这个讲“汤老真个宽容大度,实乃我们行医者的榜样是也”,那个道“这叶姑娘今儿也不知撞了什么大运,这便是原谅你,再不同你计较啦!嚯,你还能白得一张方子,我们求也求不来,还不赶紧谢谢汤老先生?”
叶连翘抿了抿唇角,在众人的鼓动声中,规规矩矩冲汤景亭行了个礼:“晚辈多谢汤老先生。”
如果可以,她并不想要汤景亭的这张药方,因为直到现在她仍然坚定地认为,从始至终,这件事主要的错处都不在她身上,这方子她也不是非用不可。
然而,她好像没什么选择的余地,毕竟要解决这糟心事,就必然得让汤景亭心里舒坦,高高兴兴地踩着台阶走下来。
“你也不必谢我。”
汤景亭扫她一眼,仿佛仍旧很嫌弃地挥了挥手:“好叫你知道,先前我怀疑你没有真才实学,只是个招摇撞骗之辈,并非存着甚么私心,而是实打实地不希望与医药沾边的行当里,混进来一个害群之马。今日我瞧着,对于那些个医药知识,你倒真不算丝毫不懂,既如此,我也能放心一些。此事拖延了这许久,老头儿我年岁大了精神不济,没力气再陪着你折腾,打今儿起,就算是了结了吧。”
叶连翘简直要笑。
谁折腾了谁折腾了?由头到尾,难道不都是您老先生在跳着脚地不依不饶?
她含笑点了点头:“您是个大度人,晚辈十分佩服,这段日子给您添麻烦了。”
汤景亭冷哼一声,就不搭理她了,转头看向苏时焕:“得了,你费劲心思,现下可如了愿?那张药方原本就是我赠予你的,既然那劳什子如意香已制了出来,你也不必瞻前顾后,照旧在你铺子里售卖就是了。”
苏时焕低低一笑,环视众人:“得了汤老这话,我便放心了。生意人最怕没钱赚,那如意香如今在铺子上卖得正好,真抛了它,我实实有些舍不得。那么往后,每卖出一份如意香,我便将利润当中三成给您送……”
“罢罢罢!”
汤景亭忙不迭地拂袖起身:“同我说这些做什么?谁稀罕你那点子利润来着?你这是打我脸!此话莫要再提,否则往后你也别再来见我了。”
说着又骂叶连翘:“你还站这儿作甚?老头儿我陪你耽搁整上午的时间了,你就不能让我眼睛清静清静?”
言毕,抬脚便要走。
叶连翘也不恼,笑嘻嘻躲到一旁,心说,嗯,我相信您老人家绝对不是贪图钱财之辈,您之所以来闹这一场,纯粹是因为脾气臭不讲理。
苏时焕也有些哭笑不得,三两步赶上去,扬声道:“汤老这便要走?厨下菜肴已备齐,您何不……”
“不吃不吃!”
汤景亭连头也没回:“你苏家的饭食,出了名的少滋没味,你固然喜欢清淡,我却是个口味重的,欣赏不来,情愿去醉仙楼里吃一盅焖蹄髈,改日吃茶罢!”
话音刚落,人已快步走到花园门边,像阵风似的旋了出去。
苏时焕一脸无奈,扶额摇摇头,带了点歉意望向众人:“我这做东的,当真是不称职了,竟连汤老也没留住……今日为了这场聚会,我特意让厨子格外做了些浓鲜的菜,并不十分清淡,可惜还没来得及说出……诸位却是不忙着走,给在下一分薄面,留下用饭如何?”
汤景亭走了,这当然是一件令人惋惜的事,然而这苏时焕,也同样是清南县城中轻易得罪不起的人物,在场所有人,便有一多半都道谢留了下来。
叶连翘却是不会那样没眼色,且又素来不喜这苏家老宅,事情已了,自然巴不得赶快离开,同苏时焕客套两句,寒暄之后立即告辞,行去卫策和叶冬葵那边冲他二人如释重负地一笑,同他们一块儿往外头走。
孰料才行出两步,那苏时焕却又赶了上来。
“卫都头,可否借一步说话?”
卫策应声停下脚步,一抬头,就撞上叶连翘问询的目光。
“你们出去等我。”
他简单交代了一声,十分隐蔽地在叶连翘背上轻轻一推,那动作,与其说是催促她快走,倒不如说像是在哄孩子。
叶连翘咬咬唇,依言拽着叶冬葵,跟在姜掌柜和曹师傅身后退了出去。
这边厢,苏时焕便与卫策立在一株春海棠旁,淡笑沉声道:“虽有些周折,此事却终归还算解决得圆满,卫都头该放心了吧?”
卫策没说话,只是满不在乎地点了一下头。
“今番咱们算是彻底相识了。”
苏时焕不以为意,照旧和颜悦色道:“那么,往后若还有打交道的时候,就请卫都头多照应着些,在下先谢过。”
“苏四公子这是在同我说笑?”
卫策很清楚他所指为何,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莫说我眼下远在千江府衙,即便是如从前那般,仍旧在清南县衙当差,苏四公子你这样的人物,同我一个小捕快也是八竿子打不着。我有什么本事,来‘照应’你?”
苏时焕:“……”
他一向自认是个颇具涵养的人,无论身处何时何地,在旁人面前,永远和煦温润,哪怕再不愉快,也不会轻易和人动气。
然而这姓卫的,仿佛天生有一种本事,只用三言两语便勾动他心里的怒气。
不……确切地说,让他生气的,是卫策的态度。
这人浑身上下透着一股混不吝的气息,却又有别于普通的地痞混混,譬如现在,卫策的目光使他不得不直视,然而多看两眼,却莫名产生了一种被看穿的不安感。
“我是真心佩服卫都头你年少沉稳有魄力,身畔从未有这等性子人,不由得生了想结交的心……”
“这话就更是说笑。”
卫策好似匪夷所思地摇摇头:“苏四公子若喜欢我这性子,大可往清南县衙走一遭,那里头的捕快,十之七八都是我这德性,横行无忌,鱼肉乡里,简直神憎鬼厌,你居然还觉得我这性子好?”
当真是聊不下去了!
苏时焕不由自主地拧住眉心,还待开口,却听得他又道:“我这人向来最怕麻烦,眼下又有一桩终身大事得尽力操办,实是没什么闲心去理那些个陈年旧事,当然我也没那能耐。只盼苏四公子往后莫要再生事,自然皆大欢喜。”
“我从不曾……”
苏时焕眉头牵扯得更紧,急声道:“所以我就说,卫都头是否对我有误会?这次的事实在……”
卫策却没让他说完:“有没有都好,不紧要。他们还在外头等着我,便告辞了。”
说罢,回头径自扬长而去。
……
姜掌柜和曹师傅两个离了苏家老宅,便先行回了松年堂,临走前嘱咐叶连翘不必急着往铺子上去,今日这一上午应付那许多人,只怕花费了她不少心力,大可回家歇息半日,明日再忙活买卖上头的事不迟。
叶连翘与他二人告了别,就同叶冬葵两个百无聊赖站在门外不远处的河堤上等,没一会儿工夫,便见卫策不紧不慢地出来了。
“苏四公子和你说什么?”
她当即一步赶上前,等不得地马上开口问。
真是太奇怪了不是吗?
苏时焕从来与卫策没半点交情,却特特将他留下说话,有何好说的?
“没什么。”
卫策摇摇头:“不过是两句闲话罢了,你打听来作甚?”
叶连翘满脸狐疑,将他从头到脚看了一个遍,然后往后退了退,摸着下巴道:“你有事瞒我吧?”
“所以呢,你待如何?”
卫策忍不住笑了:“你也太急了些,离七月早得很,暂且我还不必事无巨细地全告诉你吧?”
他这是有意地把话往偏处引,叶连翘岂能不知?当下就很想使劲踹他一脚,顾忌着叶冬葵杵在一旁,才勉强按捺住了。
叶冬葵却是很有些看不过眼,皱着脸道:“你们也合适点,别拿我当不存在。之前事出有因,爹说的,不容太多避忌,如今事情解决,便再不该成天大大咧咧凑在一起了。爹还在医馆里等信儿,我得去一趟,连翘是随我去,还是直接回家?卫策哥你呢?”
“我等下就回府城。”
卫策略一颔首:“耽搁了这好些天,也该回去了。眼下正是午时,我走得快些,保不齐还能去程太守那里露个面。”
事情有了结果,他当然该立刻回衙门里办他的正事,可对于叶连翘来说,却还是觉得有些突然,抬头道:“你现在就走?”
话都出口了,才发现自己语气里仿佛有些舍不得的意思,怕他误会,忙着找补:“那祝你一路顺风啊!”
又对叶冬葵道:“我跟哥一起去见爹,让他替我担忧了,自然该亲口同他把事情始末讲清楚,好让他安心。”
不等叶冬葵有所反应,卫策立刻抬手,往她脑瓜顶敲了一下。
“实在看不下去了!”
叶冬葵几乎要暴走,使劲跺了跺脚:“得,要不卫策哥你也去医馆一趟?总得跟我爹道声别,况且午饭还没吃呢,总不能饿着肚子往府城赶不是?”(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