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声动静,令得几人俱是一震,小丁香给唬得一愣一愣的,偏过头去,就见那把原该在叶冬葵手中的菜刀被丢在了砧板上,他人却是使劲攥了攥拳头,埋着脑袋一声不出,那模样,分明是起了火气。
腌白菜已有大半被切成了丝,汤汤水水的,顺着灶台边儿滴到地上,散发出一股酸溜溜的气味来。
叶连翘晓得叶冬葵素来脾气有些拧,忙悄悄伸手拽了他袖子一下,然后回头望向秦氏。
那生得眉眼秀丽的小妇人,正扒着灶房的门框,一手在心口抚了抚,惊魂未定地笑着道:“这是怎么了?吓了我一大跳!”
她这举动又带出两分娇弱的意味来,叶连翘看在眼里,不知何故,觉得想笑之余,心下又有些感叹。
这世上的人,个个儿都是有好几张脸的吧?就说眼前这秦氏,刚刚随着叶谦来到叶家的时候,叶连翘总觉她将自身的利益看得太重,但与此同时,又对她很有几分佩服,认为她很清楚自己要什么,目标明确,果断坚决,并且,在某些时候也颇有义气,只要与她同一阵线,她便是个很信得过的伙伴。
然而现在,自从她得知自己有了身孕,她便成了个纤弱的小女人,说话轻声细语,动辄便会受惊吓——可谁又能笃定,这是她刻意装出来的?
还有叶谦也是如此。他无疑是个好郎中,将行医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对待病人温暖有耐心,但他也不能否认,身为一个父亲,他并不那么称职。
其实,就连叶连翘自己,也无法例外。
同叶冬葵和小丁香在一处的时候,她轻松自在;在松年堂里做事的时候,她便要求自己尽量专业理性;回到家面对叶谦和秦氏的时候,她免不得要多容忍,而若她面前站的是卫策,那便自然又是另外一番情形了。
身畔的叶冬葵依旧没有出声,叶连翘摇了摇头,赶走脑子里不该在这时候想起的那个人,十分隐蔽地拿肩膀撞了撞自家哥哥的手臂,用几不可查的声气儿道:“说话呀,一点点小事,犯不着把爹又给招惹出来吧?赶紧糊弄过去得了,我的事,我自己会处理。”
“这叫小事?”
叶冬葵磨着牙,也低低回她一句,抬眼见叶连翘正冲他使眼色,只得将那股子愤愤不平的心气儿压下去,扭头瓮声瓮气对秦氏道:“没啥,就是手滑了,那腌白菜汤水儿太多,没吓着你吧?”
“不妨事,就是冷不丁听见那响动,给惊了一跳,你把细些,别切着手,大过年的,伤着自个儿就不好了。”
秦氏笑得很是温柔,却没忘了她的目的,扬起嘴角对叶连翘道:“连翘,是不是我这个要求让你有些为难?我晓得你惯来喜欢捣腾药材,在松年堂忙了整日,回家来仍旧闲不住,可……”
“是,的确有点为难我。”
平日里她提的要求,只要不是太过分,叶连翘即便是心中不满,也会强自忍下,不图甚么“家和万事兴”,只为给自己省点事,但今天她有些得寸进尺,似乎,也就没必要再憋屈自个儿了。
“我之所以爱捣腾药材,一方面确是因为感兴趣,但更重要的是,我做的这一行,没老本可吃。铺子上卖的东西,若来来去去都是那几样,保不齐哪一天,便会被旁人更好的物事所取代,况且,我爹也常说,我是个半吊子水,倘使再不用心钻研,万一将来遇上了疑难,便只有抓瞎、自乱阵脚的份了。”
她说着便索性搁下手里正摘洗的菜,往前两步,望着秦氏的眼睛,似笑非笑道:“我也发现了,秦姨你最近对那些古怪的气味有些受不住,寻常时就连那油烟气都觉熏得慌,既这样,我小心一些吧,只在我自己屋里摆弄药材,不会再往外屋搁,你自己也注意着点,若瞧见了,只管出声提醒我,另外,我的东西,你最好别乱碰,即便是实在好奇,也先问我一声,如此好歹能稳当些。”
这话分明有两分警告的意味,然而因为她是笑着说的,语气很柔和,也令人捉不出错儿。都说到这个份上了,秦氏纵是想要再絮叨,也找不到由头,心中虽觉不满意,却也只能微微笑了一下。
“你的东西,我惯来不会乱动的,你也是有分寸的孩子,你说的话,我自然信得过。说起来,我也不过因为是头胎,心里没底儿,才处处紧张,你可别笑话我才好。”
秦氏面上仍旧挂着笑,和和气气同叶连翘说笑了两句,道“趁着晚饭还没好,我去把那年货单子开出来,明日你和冬葵辛苦一趟吧”,便回身退了出去。
这边,叶冬葵便将切好的腌白菜丝挤干了水往大盆里一丢,愤愤然道:“她管得也太多了些,从前我怎地没发现她这样多事?连你在家中捣腾药材,她都有意见,这不是拿乔吗?”
还有什么可想不透的呢?
说穿了,不过是因为从前还未替叶谦生出子嗣来,即便是有心处处管束他们兄妹,说话声势也不够壮。如今肚子里揣上了,那当家主母的款,也自然要一步步端起来了。
这话叶连翘只能在心里想,万万不肯说出来,免得叶冬葵又像个炮仗似的炸开。她便只小声用那不相干的话宽慰了叶冬葵两句,手脚利落地整治好饭菜,一家人上桌吃饭不提。
……
这年代的人,一年之中,只怕也唯有过年的这几天,能踏踏实实地在家好生歇息歇息,不用整天想着怎么挣钱养活全家人。将近两年,这还是头一回,叶家人能在除夕这日,齐齐整整地坐在一起吃一顿年夜饭,虽然称不上热闹,却也还算气氛和睦,并未再生什么岔子。
叶连翘虽不用去松年堂,却也并未闲下来。
这段日子秦氏不怎么能干活儿,偏生年节里,最重要的事便是吃,叶连翘几乎从早到晚都在灶房里打转,虽有叶冬葵帮忙,仍旧忙个不休,身上除了药味,又添了几丝油烟气。
初一初二两日,去了孙婶子、曹师傅和薛夫人家里拜年,少不得与曹纪灵又玩闹了一场。其余的时间,她都将自己关在屋里,将那透肌香身五香丸拿来反反复复地研究。
不知这梧桐子大小的丸子当初为何卖得不好,以至于很快便被束之高阁,至少在她看来,这种香身的丸药,当中的药材搭配十分恰当,服用起来也方便,按理来说,应当会很受欢迎才对,至少,比那需要每天涂擦的六物散要强不少。若真要找出点不足之处,便是这丸药用到的药材过多,使得价格也随之高了上去,除了那起十分富足的人家之外,寻常老百姓,恐怕鲜有胆子问津。
叶连翘也是实在对这透肌香身五香丸颇感兴趣,兴致上来了,简直压也压不住,索性一鼓作气,对照着药书,将这丸子中的药材种类稍作添减,去除了诸如麝香这等使用起来需要格外小心谨慎的物事,价格较高的几种,又试着拿别的药来代替,额外添加了槟榔,炼制出来,觉着非常满意,心里不由自得,待初五开市那日,便迫不及待地拿到松年堂,同姜掌柜商量,是否可以在铺子里售卖。
这种能赚钱的好事,姜掌柜又怎会拒绝?当即乐得合不拢嘴,将叶连翘夸得天上有地下无。
“我说什么来着?你这丫头来了松年堂,咱们可真是赚大发了!”
他高高兴兴地摸着下巴道:“大过年的,你也不闲着,整颗心都放在了生意上头,这样的人上哪儿找?更别提你还是个姑娘家!叫我说什么才好?小铁,还有余满堂,你们几个也好歹学着点呀,瞧瞧连翘丫头,再看看你们,哼,这年节里,怕是只晓得吃,别的什么都顾不上了吧?”
小铁同余满堂几人正打扫铺子,闻言却也不恼,扛着扫帚嘿嘿傻乐。
叶连翘脸皮可不薄,不至于被夸了两句便不好意思,也嘻嘻一笑,道:“我也不过是瞧着那透肌香身五香丸很不错,有这么个好方子,白白浪费了实在可惜,这才生出要将它重新张罗起来的念头。论起来,前些日子我也琢磨过这香身的内服丸药来着,这东西,真真儿帮了我大忙了!”
况且嘛,她之所以这样肯费心思,也不全是为了松年堂,她想要通过这一次又一次的尝试,让自己的本事真正愈发强大,这于她而言,才是最要紧的。
想了想,她便又对姜掌柜道:“那么,您的意思,这丸药能在咱松年堂里售卖了?我思忖,要不要请苏四公子看过之后……”
“行了,四公子哪里能管得那样细?”
姜掌柜大大咧咧地摆手:“当初是你有些把不准,才让他替你参详参详,如今你已是愈发能干,何必还事事麻烦他?便是咱们松年堂里出的那些个成药,也不必样样由他过目不是?如今这种香身丸要在铺子上售卖还早了些,等天气再暖和点,大伙儿爱出汗了,你只管瞧着吧,别说那些原本身上就气味不好闻的人,就算是年轻的大姑娘小媳妇们,也保准喜欢它!”
说着他便凑近了点:“对了,你提到四公子,我倒想起来了。约莫这两日,他就该从府城回来,要与那汤景亭老先生相会。这事先前就同你提过,现下你也该拿主意了,便随着一起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