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连翘登时就是一惊。
叶家老爹平素与孩子们并不十分亲近,这一点无需再赘言,但与此同时,他却也是个淡定从容的人,甚至能称得上温柔。从前他与叶家兄妹相处的状况,叶连翘虽有记忆,却到底并不十分清楚,至少在他回来的这段时间,他莫说是与家里人红脸了,压根儿连高声说话的情况都少见——这种人,自然是好脾气的,但也正因为如此,他们一旦动了真怒,便格外使人心下发憷。
叶家的房子小,冯郎中媳妇和万安庆他娘找上门来,在门口絮絮叨叨说了这许久,家里的其他人,当然不可能不知道。叶谦和叶冬葵领着小丁香纷纷赶来门边,因不清楚事情的始末,便始终立在一旁静静听,这会子,大约是心下有了数,叶谦那一张脸,便立时难看起来,面色铁青,紧抿嘴唇,简直像是随时都会发火一般。
他本想当场就同那两个女人问个明白,无奈秦氏似有意无意地挡在他前头,始终不给他说话的机会,他便也只能暂且作罢。
只不过,那两只眼睛里,却是头一遭射出两道厉光,紧紧盯着叶连翘的脸。
叶连翘被他看得如坐针毡,却又没工夫立刻跟他解释,身畔,冯郎中媳妇和万安庆他娘还在不死心地喋喋不休,她也就只能硬气头皮道:“两位婶子不必再多说了,我不是已经讲得很明白了吗?连冯郎中都说我制的那洗脸药粉并无不妥,可见问题并不出在这上头,您两位一直扭着我搅缠,又有何用?天不早了,我这便要去花田里再走一趟,两位婶子也请回吧,等琢磨透了我方才说的那些话,再……”
万安庆他娘是个有些尖酸的性子,人也不蠢,听了她头先儿说的话,心中已然有数,必然是叶连翘晓得了那花田被毁是她们所谓,特地挖了个坑给她们跳。眼下无凭无证,她就算心中再恼恨,也没法子跟叶家人计较,最重要的是,她们身上那些红疹连冯郎中都束手无策,她就更加不敢轻易惹怒了叶连翘,虽然不甘心,却也只能扯着冯郎中媳妇离开,预备着回去再好生商量商量,拿出个解决此事的万全之策。
然而,心里有鬼的人,向来最怕猪队友。
冯郎中媳妇心思简单直接,想当初,冯郎中图谋叶家那些药方子时,她便没能做个好帮手,反而让自己男人当中丢丑。时隔大半年,她依旧半点长进也无,心里知道是着了叶连翘的道儿,便无论如何咽不下这口气,胳膊被万安庆他娘拽着往村间小路上拉,脚下却死命地不肯挪动,扯破脸皮又蹦又跳高声道:“你个死丫头,好黑的心!不就是半亩破花田吗,糟践了又怎么样?嘿,这事儿还就是我俩干的,怎么着?你给老娘用了那有毒的洗脸药粉,老娘跟你没完!”
真相大白。
叶连翘在心头长舒了一口气,回身看了一眼秦氏,唇角轻抿,笑了起来:“婶子肯认,这事儿就好办多了。”
万安庆他娘急得直想挠墙,什么也顾不上了,伸手在冯郎中媳妇肩膀上使劲拍打了两下,忙不迭地掩饰:“你瞎说啥呀,这种事怎好乱认?明明不是咱俩做的嚜……”
又回头对叶连翘笑道:“连翘哇,你莫当真,你冯家婶子这是急糊涂了,身上长的疹子老也好不了,难受啊!你……”
“现在才遮掩,不嫌晚了点么?”
叶连翘冲她弯起嘴角:“我早说过让两位婶子回去先好生琢磨琢磨,你们偏偏不信这个邪,非要同我当头当面地闹,如今怎么样,可不把真话说出来了?我也不是那不讲理的人,给两条路婶子们选,第一,你们自个儿去包里正那儿,把事情始末说出来,到时候,他自会秉公处理;第二嘛,花田的损失,还请两位婶子照价赔偿,我不多要你们一个子儿,只要你们愿意赔,今天的事,咱们就抹了去,往后谁也别再提——就看两位婶子怎么选了。”
“我凭啥?”
冯郎中媳妇也是豁出去了,一蹦三丈高:“你算什么东西,你说啥就是啥了?老娘活了这么大岁数,还能被你拿捏?”
“对哦,我好像的确没什么可拿捏您二位的。”叶连翘恍然,十分认同地点了点头,“反正您两位的疹子,我也没本事医好,不是吗?”
说罢,转身就进了屋。
那二人被这一句话给噎住了,愣怔片刻,无计可施,只得悻悻然先行离去。
……
叶连翘虽如愿令得那两个女人吃了瘪,心中却并不安稳,生怕叶谦捉住她一通训斥,见那二人离开,便赶紧溜回自己屋子里,关了门一声不出。
也幸亏,那两个女人并没让她等太久。
两个女人离开后,只不过一顿饭的工夫,冯郎中便又找上门来,拽着叶谦在僻静处咭咭哝哝了好半晌,不情不愿塞了一贯钱在他手里。
“我是真不知道那婆娘竟能干出这等事来,刚刚才听见她说,气得我恨不得拿鞋底子抽她!叶老哥,这事儿是我婆娘办得不地道,我对她管束不严,也没法儿把自己摘出去,这一贯钱是我赔给你的,还请你一定要收下,另外……让连翘丫头也消消气,我婆娘那一身红疹子,还要麻烦她给医一医啊。”
天地良心,他才不是真为了那红疹子糟心呢!说到底,那也不过是小毛病罢了,纵然他想不出办法,清南县的郎中却是一抓一大把,至多不过领着媳妇往城里走一趟也就罢了。关键是,他们如今有把柄在叶家人手上,这事儿一旦捅了出去,他的颜面往哪搁?那可不是一贯钱就能解决的问题了啊!
去包里正面前将事情一五一十说出来?他又不是吃多了撑坏脑子,怎能如此行事?为今之计,也只能出点血将事情压下——一贯钱,的确多了点,他自然不会独个儿出,之后再与万家人慢慢算吧。
他递过去的钱,叶谦没有推,痛痛快快收下了,少不得与他叨咕了两句。
“明日傍晚,让弟妹来家里吧,我定会让连翘给她们妥当医治,不过冯老弟,你莫要怨我多言。人都说同行相轻,你我二人平常虽往来不多,却也一直相安无事,平心而言,我自问没有任何对你不住之处。之前你为了我抄回来的药方,便曾坑过我几个孩子一回,今次弟妹又糟践我家的花田,几乎令得所有花被毁——事不过三,这已经是第二次了,我不希望还有下一回。”
“是是是。”
冯郎中眼下有求于他,自然怎么说怎么好,唯唯诺诺地使劲点头,又朝他脸上小心翼翼地张了张,试探着道:“那……这事儿,叶老哥你不会说出去吧?”
“我既应承了,那就一定算数,你大可放心。”叶谦瞟他一眼,淡淡道。
冯郎中大松一口气,又与他说了几句好话,这才千恩万谢地离去。这边厢,叶谦把钱交给秦氏,看着她收进柜子里,便低低道了一句“跟我来”,领着她一径绕到房后。
彼时,三个孩子正窝在那间新屋里,头碰着头地小声说话。
叶冬葵方才已猜到事情的缘由,此时从叶连翘口中将整件事弄了个清楚,一面直呼“痛快”,一面却又埋怨她竟跟自己见了外,这样的事都不找他帮忙。
叶连翘笑嘻嘻道:“你一个男人,这种事你如何插手?我……”
话未说完,就听得门上传来几下剥啄声,伴随着叶谦严肃的嗓音:“二丫头,你出来。”
叶连翘一凛,大热的天,却陡然觉得脖子里直灌冷风,可怜巴巴地看了叶冬葵一眼,身边的小丁香,已使劲攥住了她的手。
躲是躲不过了,她便只能乖乖开门走了出去,挤出个笑脸来叫了声“爹”。
叶谦负手而立,盯着叶连翘看了好一会儿,冷不丁道:“你跪下。”
叶连翘不觉得自己这事办得不对,但同样的,她也明白自己并非无可指摘,便不分辩,心里头叨咕一句“这年代的人还真喜欢动不动就让人跪”,却是半点没含糊,咕咚一声跪了下去。
叶冬葵立马就不答应了,拧眉道:“爹,凭啥就我妹跪下?这事儿又不是她一个人做的!”
一面说,一面拿眼睛瞟秦氏。
“你说得对。”叶谦抬了抬下巴,转身看向秦氏,考虑到她是自己的媳妇,实在不适合跟孩子辈儿跪在一起,便沉声道,“你也去二丫头身边站好。”
秦氏嘴角动了一下,仿佛想笑似的,倒也没二话,痛痛快快走了过去,在叶连翘身边站住了。
“此事与旁人无关,从现在起,冬葵,你和丁香不许搭腔。”
叶谦转头吩咐了一声,低头看向叶连翘:“方才你冯叔来了一趟,赔了咱一贯钱,这事就算是过去了,往后你们不可再在村里胡乱嚷嚷。二丫头,你可知自己错在何处?我让你跪下,不是因为你睚眦必报,也并非因为你之前不同我商量,你心下是否清楚,我此举究竟为何?”(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