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连翘没有料到苏时焕会来松年堂,但转念一想,却也并不觉得十分奇怪。
松年堂是苏家的产业,身为东家,他自然拥有随时前来的自由,用不着知会任何人,而今日他出现,为的,决计不会是那区区一笔澡豆的买卖。
该来的总会来。
四下里,众人呼啦一声围了上去,问好的声音此起彼伏,恭敬之中掺杂着熟稔亲热的意味。苏时焕态度温和地与他们一一招呼过,抬脚走到叶连翘跟前。
“不忙的话,有点事与你谈。”他微笑着缓缓道。
这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叶连翘轻易无法看得通透,某些时候,甚至会觉得有点怕他,不过单论外貌,这人的确如清风,似朗月,干净而又柔和。
“哦。”
她点了一下头:“去小书房里说吗?”
苏时焕垂眼思忖了片刻:“还是……去后院吧。”
这是为了避免两人共处一室引来闲言碎语,想得十分周到。
“你们接着忙,该打烊时便打烊,留一个人锁门就好。”
他回身对姜掌柜吩咐了一句,朝旁边让了让,示意叶连翘先走,自己不紧不慢地跟了上来。
后院里,有两棵种了多年的木芙蓉,花期未至,树叶浓绿,在泥地里落下斑驳的光影。
临近黄昏,日头却仍旧炙热得很,稍稍在院子里多站片刻,便觉得后脖颈里给晒得发烫,汗珠从上面滚落,针扎一般刺痒。
叶连翘在心中轻轻地呼出一口气,抬手挡在额前遮住阳光,转头望向身后的苏时焕:“四公子要同我谈什么?”
“坐吧。”
苏时焕指了指树下沾了几片树叶的藤椅:“坐下慢慢说。”
还……还要慢慢说?不必了吧?
叶连翘在有点犯嘀咕,虽然不大情愿,却仍是依言落了座,苏时焕便在几步之遥的另一张椅上坐了下来。
有茂密的树叶做遮挡,暑热立时消去了两分。
小铁笑嘻嘻送了茶来。
“我被我师父留下来锁门了。”他半开玩笑,冲着苏时焕把脸一皱,紧接着就笑开怀,“四公子有事儿只管叫我一声就行。”
“多谢。”
苏时焕冲他略略一点头,他便满脸堆笑地退回大堂里。
添加了薄荷的碧绿茶汤,明明是用滚水煮的,却自带一股凉丝丝的味道,实是夏日里消暑的佳品。叶连翘将将从城东王家宅子回来,水也没顾得上喝一口,真正有些渴了,忙就端起来呷了一大口。
热气都从周身的毛孔里散出去了,通体舒泰啊……
她抹一把额上的汗,定了定神,抬起头,第二度问道:“四公子究竟想同我说什么,不妨直言,若是为了那澡豆的事……”
“抱歉。”
没等她说完,苏时焕便开了口,低低地吐出两个字。
“嗯?”叶连翘疑心自己是听岔了,有点不敢相信地挑了挑眉,“您说什么?”
苏时焕便轻轻笑了起来:“我甚少给人赔不是,叶姑娘别为难我,就莫要让我再说第二次了。”
可是……这是为哪般?
不需要她发问,那人已然继续说了下去:“前些日子母亲来找你,该是给你造成了不小困扰吧?母亲回到清南县的这些日子,我虽与她住在同一所宅子里,却毕竟不是时时处处都在一块儿,我无法知悉她所有的动向,否则,必然会想法阻拦。给你添了麻烦,道一声抱歉,理所应当。”
叶连翘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沉默许久,方微笑道:“四公子您想多了,大夫人来找我,并未给我添了任何麻烦,况且到最后,我也没能帮上忙,万万当不起您的‘抱歉’二字。”
“此地只有你我二人,何必兜圈子?”
苏时焕唇角微勾,偏过头来看了她一眼:“我与叶姑娘你见面的次数虽不多,但只言片语间,却也能察觉,姑娘不是那种懵懂粗蠢之辈。家母因何来找你,心里猜疑的那个人又是谁,想来姑娘应当早就有数了,如若不然,你也不会这么着急地就要给自己搭退路了。”
一边说,一边轻飘飘瞟了瞟她手里那只还没来得及放下的,盛装着澡豆的篮子:“母亲怀疑,前些日子她之所以用了你制出来的展皱膏会烧灼疼痛,是因为我做了手脚,她信不过旁人,唯有来找你帮忙彻查此事,这让你非常为难,我说的可对?”
叶连翘如闻惊雷。
苏时焕会得知苏大夫人的目的,她其实并不觉得非常诧异,但他干嘛跑来跟她说这些?
很好,当妈的前些日子来找她帮忙,最终未能如愿,这还没消停两天呢,挂名儿子又寻了来,同她说了这样一番话。两人为的压根儿就是同一件事,这是铁了心地把她当夹心馅儿,逼着她选边站?
是不是有毛病啊,是不是有毛病啊!你们大门大户那些个糟心事,跟她个乡下丫头有个屁关系,上赶着跑来烦她做什么?!
她心里实在觉得发厌,索性也就不搭腔了,垂下眼摆弄手指头玩,摆明了不合作的态度。
“叶姑娘别误会,我没有旁的意思。”
苏时焕朝她脸上张了张,十分清淡地道。
真是烦死了!最讨厌听到的就是这句话,口口声声说“没旁的意思”,可实际上,那小心眼儿可多了去了!
“我不知您为何要来同我说这个。”
躲是躲不掉了,她干脆把心一横,皱眉道:“不怕您笑话,当初之所以来松年堂,我就是图这个差事是份稳定的收入,说白了,我其实也是想着,松年堂名头响亮,借着这块牢牢实实的招牌,我自个儿也能得些声名,就是这么简单而已。我是个外人,您的家务事,我没心思也没那个能耐瞎搀和——您说我卖澡豆,是为了给自己留一条后路,还真是没说错,我明白告诉您吧,无论是前些日子大夫人来找我,还是您今天来跟我说的这些话,都实在让我……”
“所以我说,我应当来同你赔个不是。”
苏时焕淡淡地打断了她:“这就是一趟浑水,无论如何,不该把你往里拖。”
“……”
叶连翘又没了话,不自觉地咬了咬嘴唇。
“我若是告诉你,我没做过呢?”
苏时焕紧接着道:“我亦可以给你一句实话,母亲疑心我,不是一天两天,可我若是告诉你,从小到大,我什么都没做过呢?”
叶连翘霍然抬起头,正对上他那两颗清亮的眸子。
坦诚,淡定,仿佛全无半点隐瞒——可是,委实让人无法确定,究竟该不该相信。
“我不知道。”
她摇了摇头:“我也不想知道,不关我的事。”
“是,我唐突了。”苏时焕立刻点了点头,“好吧,那我们说正事。我今日来找叶姑娘你,就是想劝你,将那离了松年堂的念头丢开。听曹师傅说,之前你们相处得一直都不错,小铁他们也都很欢迎你——你不是说,想借着松年堂的招牌给自己谋几丝声名吗?如今这才多长的时间,你就打算放弃了?”
他顿了顿,又接着道:“从今日始,再不会有半点琐碎的糟心事来打搅你,家母也绝不会再来松年堂寻你,这一点我可以保证,如此,你会否觉得安心?”
叶连翘实在觉得无法理解,忍了又忍,终究没能憋住,出声道:“我有点不明白,我来了松年堂将近两个月,是赚了些钱不假,但对于你们苏家来说,压根儿连九牛一毛都算不上,您完全没必要在药铺里留下我这么个人,何必这样坚持?”
“从小到大,我能自己拿主意的事情不多。”
苏时焕唇边的笑容愈发淡了,默了默,方才一字一顿道:“在药铺里做这美容护肤的买卖,算是难得的一回,真正由我来做的决定。”
这话听得让人无来由地心中有点酸,可是……
“从一开始咱们就说好了的,叶姑娘你可以凭着自己的心意随时离开,现在也是一样,我不会强留你,不过,我还是希望你能回去好好考虑一下。”
苏时焕沉声道:“另外,听曹师傅说,你父亲回了月霞村,最近正张罗着想要赁下一爿铺子开医馆?这是好事。整个清南县城,绝大多数的商铺都是苏家所有,你若不介意,我可以……”
“不必了。”
叶连翘飞快地摇摇头:“您说的话,我会回去细想想,不过这租铺子的事,就不劳您挂心了。”
“……随你吧。”
苏时焕倒也没坚持,轻笑一声:“你我刚刚相识那阵,在内堂的小书房里商讨该如何去掉你额头上的疤痕,彼时,叶姑娘的语气与如今大相径庭……时日长久,你我反而生分了……”
……
同苏时焕在松年堂后院的一番谈话,耽误了不少时间,叶连翘离开时,已经过了申时中。
她今早上出门前,原本就同叶冬葵打过招呼,说是预备等药铺打烊之后往薛夫人家走一遭,可能会回去的晚些,也便并不怕家里人担心,出了松年堂的大门,照旧往薛家去。
卫策家所在的那条巷弄,是去薛家的必经之路,从他家门前经过时,她脚下略停了停。
小小的院落半开着门,里头静得很,隐约传出来些许花香。一个人影在院子当间儿一晃,看身形,应是万氏无疑。
卫策这一向忙得很,这当口,他肯定是不会在家的。叶连翘想了想,心里换了念头,脚下一转,朝那小院子直直走了过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