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嗓子,立时就听到一个少年的声音:“谁偷听了,我在这儿抓蛐蛐呢?”
“大爷真会说笑,如今冬天了,哪里还有蛐蛐?”
偷听?
那人是陈相和。
也就是说,陈相和不是一次、两次在上房后窗下偷听人说话了。
难怪婆子一回去,就引来了四老太太一家,还说了那番话,定是有人从中挑拨,而这个人自然就是陈相和了。
“大爷偷没偷听,且去老夫人房里说个明白,我们几个可是都瞧得真真的,大爷就是在那儿偷听呢。”
刘奶娘气势逼人。
老夫人搁下碗,看着两名粗壮的婆子押进了陈相和,一双眸子冽凛地看着陈相和。
“祖母,我真是听到墙下草丛里有蛐蛐在叫,这才要抓蛐蛐儿的。”
陈湘如审视着他:一袭华贵的茧绸袍子,在吃用上,陈相和是与陈相富兄弟一样的,听说在课堂上,陈相和处处打压陈相富,早前大姨娘得势,连先生也偏着他,大姨娘被赶出陈家大院后,陈相富兄弟学业进步了不少,一则源于他们的努力,二则是先生在用心教。
陈湘妮想着她与陈相和都寄在二姨娘名下,原是亲近的兄妹,问道:“大哥用过午食没?”
陈相和冷声道:“吃过了。”
陈湘如道:“祖母,四老太太昨儿缘何闹上门来,是因为有人挑唆四房婆子,说我不会真心捞十一老爷出狱。”她与刘奶娘使了个眼色。
刘奶娘便将调查到的事儿,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陈相和听罢,脸色剧变,厉声道:“她胡说!她胡说!昨儿那个时辰,我在书房读书,怎会去挑唆那婆子。”
她说的是有人,又不是指陈相和,可这会儿陈相和竟说是陈湘如特指他。这不是摆明了承认是他做的?
“大弟还要撒谎?那婆子给了你五钱碎银子,你就把什么都说了。若你能证明那个时辰你在书房读书,可有人证?”
人证?
就算先生还和以前一样偏着他,可如今先生为了保住自己的饭碗,哪敢说谎话。
他身边的小厮、下人全都是新换的,没一个是早前的人。
大姨娘重用的人早就被换到乡下庄子了,有些心腹也被变卖了。
“大弟,你过往如何我都可以容忍,可是你给陈家大院带来困饶和麻烦,我便不能容许,人证俱在,你还要否认?你刚才真没有偷听吗?”
一个胖婆子道:“禀老夫人、大小姐,大爷若是捉蛐蛐为何将耳朵贴到窗下,站在那儿许久都不见动一下。还有,花木房的陈二牛说,他不止一次看大爷贴在上房窗下了,老夫人可以宣陈二牛来回话,他就在外头候着。”
这也是她的孙儿。
庶出就是庶出,竟干出这等扶不上墙的事,小小年纪就学会这等偷鸡摸狗的事,偷人说话,这岂是大户人家的少爷、公子能干的事儿。
老夫人道不出的失望。
刘奶娘令人带进了陈二牛。
陈二牛绘声绘色地说了自己发现陈相和在上房后窗偷听的事,某月某日某个时辰说得甚是详细,已经不是一次、两次,竟发现了三次之久。
赵婆子道:“既是如此,为何早前不说。”
“早前,只当大爷是小孩子心性,直至昨儿二管家的着人调查四老太太听了闲话入府大闹的事,小的才留了心。”
老夫人冰凉异常,若这孩子是陈相富,陈湘如就会偏袒几分,可因是陈相和,陈湘如就把这事掀开来说,就这一点,怎不让她寒心,就算陈湘如不喜欢陈相和,到底是她的弟弟。
老夫人道:“湘如,你说今儿这事怎么处置?”
不再唤她“如儿”,而是“湘如”,可见老夫人心里有气。
陈湘如道:“我是长姐,相和做错了事我也有责任。我和大弟都罚半年月例银子。”
自罚月例?
陈相和心下冷笑,陈湘如掌理偌大的家业,手里哪会短缺银子,可他则不同,得用这月例买笔墨,还得偶尔买些零嘴,一罚还是半年。
“祖母,因为大姨娘的事,相和对我心生怨恨,我也不好管教。我想了许久,就让相和与二爷他们一样,也学些武功。”
陈相和眼睛晶亮,他没想到陈湘如会这么说,原早前不让他学武是老夫人的意思,可陈湘如却要他和陈相富一样。
老夫人问道:“相和,你意下如何?”
这算什么?
狠狠地打了一巴掌,又赏他一个甜枣。
他不接受!
是的,绝不接受。
要学武功,他只跟天下最好的武功师傅学,才不跟那个自以为是高手的人学呢。
陈相和更不想违了老夫人的意思,抱拳道:“孙儿听从祖母安排。”
“往后不可再到后窗下偷听说话。”
“孙儿遵命!”
发现了他偷听,没有打骂,也没有处罚,可就是这把事儿掀开来看,足可以让所有人都瞧不起陈相和。
陈湘如不紧不慢地道:“祖母信佛,我想在上房后头建一座佛堂,不知祖母以为如何?”
往后上房内再议事,也听不到任何话语,因为那儿隔了座佛堂。
可陈家大院原是有一座佛堂的,是单独的一处,不仅是主子,便是丫头、婆子偶尔也会去烧香。
她摆明就是想防止旁人再在后窗下偷听。
她说到底还是不相信陈相和。
陈相和就算答应了不偷听,可这些日子以来,听到了多少隐秘事,他又岂会不听的。
“佛堂么?”老夫人反问,不由笑了起来,“哈哈,正有此意,就着风水先生进府查看,若是可以就建吧。”
老夫人是个聪明人,她心下明白陈湘如的真实用意。但是,这上房谈的许多都是大事、隐秘之事,是不能外传出去的,她之所以同意也是不想走漏了太多的消息。
“是。”陈湘如看了眼陈相和。
陈相富兄弟从外头进来,行了礼,笑道:“今儿的人怪齐的,除了二姐都在了啊。哈哈……我还没吃饱,赵婆子给我添半碗饭来。”
陈相贵温和得体,笑盈盈地问:“大哥近来想大姨娘了?”
陈相和一脸趣青,早不提、晚不提,这个时候问出来,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陈相富接过话道:“祖母,大哥一定是想大姨娘了,听说前儿夜里他去庵堂瞧大姨娘呢,昨儿早上读书时,那双眼又红又肿呢。”
老夫人咬着牙齿,大姨娘失德,到了如今陈相和还念着她,还跑去瞧她。“相和,坐下一起用饭,用过饭就回去读书。”幸好早前没应他学武的事,道:“相富、相贵学武是为了强身健体,相和的身子打小就强壮,不必习武,就安心读书,将来好考个功名。”
早前老夫人分明有缓和之意,这一回头还是不同意他习武。
虽然老夫人给他做了冬褙,可在心里他这个长孙到底比不得赵氏留下的四个儿女,只有他们才能得老夫人疼爱。
陈相和耷拉着脑袋,“祖母,孙儿已经用过饭了,先告退,改日再来给祖母请安。”
他几乎是落荒而逃,出了院门,屈辱、委屈的眼泪就涌了出来,他拼命不让他流出眼眶,而是仰头望天,把泪水生生地收了回去,酸涩了鼻腔,酸涩了心。
这个家,很冷!
再也让他感受不到半分的温暖。
吃饭的时候,陈相富口直心快地道:“大姐,听说兴国公府送来的那箱谢礼,二姐只将一对瓷瓶、一对倭镜、两对瓷坠儿入到库房,这是真的吗?”
那可是一箱子的东西,哪里才这么几样,分明就是说陈湘娟给贪了。
老夫人凝了一下。
这原是家丑,要瞒着众人的,可这会子连陈相富都知道了。
陈湘如轻斥道:“不好好读书,这话儿是听谁说的?”
“大姐要瞒着我们不成?二姐还真是,都是自家的东西,她何必这样做?我还真是搞不懂。”
老夫人是一早就知道陈湘娟做的这些事,这也是她为什么收回陈湘娟打理内宅之权的缘故,陈湘娟的私心太重,她对马庆都比对弟弟们好。在这一点上,陈湘如是大度的,也是一个好姐姐,她宁可不要好东西,也会省下来留给弟弟,这也是老夫人最看重之处。
还有一点,那便陈湘娟的出身,虽然这些年老夫人努力想忘掉这点,可近来陈湘娟办的几件事,都让她不满。
陈相富不解地道:“二姐藏私,难不成是要攒嫁妆?”
陈湘如瞧出老夫人心情不好,“不许胡说,快吃饭,一会儿又要去读书了。过几日就是沐休日,我可是要考较功课的哦。”
陈湘妮才不管这些琐事,反正她有自己的嫁妆,也有族人为证,待她大了,这些东西都会给她。虽说不能与陈湘如姐妹的比,但够她一辈子吃用了。
陈相贵不大说话,但一旦开口就能一击即中。
陈相富挠了挠头皮,与陈相贵挤了挤眼。
陈相贵偏装作未见。
陈相富气哼哼地吐着粗气,道:“祖母,不如你也给大哥、二姐分一份家业、嫁妆吧,就像对三妹妹那样。”
老夫人一惊,早前陈湘如那样说,是因心疼二姨娘,可现下陈相富说这样的话,老夫人怎不意外,她还好好儿地活着呢。
陈湘如厉声搁下碗筷,眸光跳跃,泪珠儿一下就涌了出来。
陈相富愣住了。
他说错话了?
这是他和陈相贵商量的呀。
既然陈湘娟有私心,要吞大库房的东西,先分给她一份,待陈湘娟出嫁的时候都给她那份不是好的么,或者说,早早儿让陈湘娟打理她那一份。
可陈湘如怎么就哭了了。
这一哭,他心乱如麻。
陈相贵厉声道:“二哥,叫你乱说话,你又惹大姐伤心了。”
陈相富一急,奔近陈湘如道:“大姐,你别哭了。大姐,我错了还不行吗。大姐,我就是一片好心,你想啊,给他们先分了一份东西,他们就能安心过日子了。二姐怕是不能久留的,她……她……”
“咳!咳!”陈相贵捂着嘴,你敢说二姐和马庆的事试试,大姐已经够不易了,一个弱女子支撑家业,未婚夫还被她二姐给抢走了。
陈相富手足无措,这说不是,不说也不是,怎么做都是错,“祖母、大姐,就当是我小孩子的孩子话,我错了,我错了!”深深一揖,饭也不吃了,“祖母,孙儿告退,我去读书。”一扭头,飞野似地离去。
陈相贵扶着陈湘如,低声宽慰道:“大姐快别哭了,我们都知道你不易。”
“祖母健在,我天天儿盼着祖母长命百岁,看你和二弟娶妻生子,你们竟当着祖母说出此等不知轻重的话来,这不是寒我和祖母的心么。湘娟行事就算欠妥,自有祖母指点,哪有你们说是非的理儿。我和祖母只盼着你们争气,好好读书,学些本事,他日好继承父业。”
陈相贵拿了帕子,小心地替陈湘如拭去,“长姐如母,大姐别哭了,是我们的错,不该乱说话。大姐,你过几日要考较功课,我先回书房读书了。”打了千儿,急急退去。
陈湘如如雨打梨花一般,眼睛哭得红肿,这让她原本不算精致的容貌多了几分娇俏,瞧得陈湘妮两眼发直,这个大姐哭得也太让人心疼了,就是她都想陪着哭一场呢。
她这眼泪儿似不要钱的,说哭就哭了,粒粒晶莹,两行泪溪如此悲伤难过。
老夫人坐在一侧,只不说话,还在回味这一桩接着一桩的事来。
她这个大孙女,竟能哭出这等娇态来,她从来不知道她哭的时候是这等模样,让人肝肠寸断,也难怪那两个皮猴,一见她哭就急得跟什么似的,陈相富就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竟然怕陈湘如哭。
“祖母,今儿这事是我不好,是我没教好二弟、三弟,让他们惹祖母伤心了。”
老夫人伤心,她瞧着陈湘如比她更伤心呢。
先给陈湘娟、陈相和分一份应得的嫁妆、家业,其实这主意还真有几分道理,她是一个双腿瘫痪的老人,说不准某日一口气上不来就丢了性命,那时候这陈家大院还不得乱套,趁着她还健在,把这些事儿都照顾周全了,也不失为一个主意。
陈湘如姐弟与陈相和完全就是两条心。
否则,陈相和不会挑唆四房的婆子,让四老太太来闹,给她一个难堪。
家家都有本难难念的经,而陈家大院这本经越发难念了,虽说孩子们还小,可各有各的主意,陈湘娟借着自己打理内宅,中饱私囊。
陈相和则想与陈湘如为难,想从中求生。
只是无论是他们谁,只要做了,就会露出尾巴来。
一朝被人知晓了,一桩桩、一件件的全都是家丑。
湘妮搁下了碗筷。
老夫人问:“妮儿吃好了?”
“回祖母话,是。”
“把你姨娘请来。”
“是。”
陈湘妮又应一声,领了桃桃退去。
赵婆子带着丫头收拾了碗筷。
陈湘如推着老夫人到了偏厅,又将她扶到小榻上坐下。
老夫人道:“相和这孩子,平日瞧着也是好的,没想……”任在谁家,这偷听人说话都是失德之举,
非礼勿听便是这个道理。
这个非礼,指的就是不是正大光明的听,也是勿听他人隐秘之事。
陈相和偷听的事,颇让老夫人感到失望。
陈湘如对这个庶弟,自来都不大上心,毕竟赵氏先前是因为大姨娘生下庶长子后不敬才有了拼死生子的念头。
“相和得好好管教,大了指不定生出什么事来呢。”
“都是被大姨娘教成这等性子。”老夫人摇了摇头,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将达没了,他们又无祖父,家里就没有一个男丁长辈,要如何教养这几个孙儿,老夫人一筹莫展。
陈湘如凭借着前身留下的记忆,她知道陈相和一生都和陈湘如姐弟作对,要不是前身的强势,早早儿把陈相和赶出陈家大院,还指不定闹出什么是非来。
大姨娘也是个难缠的,可现在她已经进了庵堂。
二姨娘后来挑唆着相富想做陈将达的平妻,如今她的名下有陈相和、陈湘妮二人,又有了田庄、铺子要打点,也无心顾忌旁事。
就算是这样,陈家大院的麻烦还是一桩接着一桩。
赵婆子道:“老夫人,二姨娘到了。”
因无当家主母,而二姨娘又是陈将达的侍妾,二姨娘没有老夫人的传见,便不能冒昧踏入上房,倒是陈湘妮是上房的常客。
二姨娘行了叩拜礼。
老夫人赐了座。
“我叫你来,是有件事告诉你,相和是你儿子,可今儿竟干出偷听长辈说话的事儿,这有失体统,你得严加管教。我瞧,从今儿开始,就让他搬到你院里住,至于湘妮就暂时搬到我院里住些日子。相和五岁启蒙,如今也念了四年书,能识的字不少,往后半年,他就禁足你院中安心攻读。”
虽然对于陈湘如的所为有些失望,可后来陈湘如并没有打骂陈相和,只是罚了半年月例,连陈湘如也自罚半年,就这一点来说老夫人还是很满意的。
大姨娘在时,早前与赵氏争宠,甚至想欺嫡母。赵氏没了后,又有了二姨娘,她更是仗着自己先进门,处处打压二姨娘。
这也难怪二姨娘没拿大姨娘当一回事。
二姨娘垂首道:“老夫人喜静,三小姐性子又活泼,禀老夫人,还是让三小姐与奴婢一起住吧?”
她求助似地看着陈湘如,她是要依靠陈湘妮养老的,母女的情分还没培养出来,就要让陈湘妮去老夫人院里,她如何愿意,而且还是因为陈相和的缘故才让她们分开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