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在她的怀里,一双黑曜石般的眸子定定地望着陈湘如,似在分辩,又似在发呆,陈湘如粲然一笑,“景儿,你瞧甚呢?”
话刚落,便见他突地一动不动,一股暖流从襁褓透出来。
“来人,少爷尿了,快取尿布。”
尿布是陈湘如不穿的旧衣剪拆而成的,又柔软又细腻,最不会伤到孩子的肌肤。
王婆子急匆匆地进了内室,取了一边火炉旁烤得温热的尿布,帮衬着给孩换好:“夫人,周九小姐来了。”
陈湘如不解地看着王婆子:兴国公不是被御林军包围了么?
“昨儿午后,周九小姐来寻三小姐、梅表小姐做女红,待得有些晚了,三小姐便留她在淑沁苑住下。”
这天一亮,兴国公被查抄的事就传遍整个江宁府。
上一次,江南贪墨案便贬罚了一大批官员,上至藩台,下至知府、知县都被抓了一批。
贪墨案的背后,原是周八弄出来的,他折腾这么一大圈,就是为了给妻儿报仇。
只是这回……
王婆子又继续道:“天儿一亮,陈家的姨奶奶听说兴国公府的事,就吓了一跳,周家犯的是通敌大罪,哪敢留周九小姐,姨奶奶要送周九小姐回周家,周九小姐死活不肯上轿,硬是折到周宅来了。这会子,正在外头哭着呢,想求夫人收留她。”
到了现下,整个江南,不,整个大周,谁还敢收留周九小姐,她要是朝廷罪臣之后。
周九小姐带着服侍丫头,此刻正站在安好院外头,满脸惊慌失措,又挂着家人,又害怕陈湘如赶她,真真是一颗心被分成了几瓣,那泪珠儿仿似断线的珠子,又是泉眼一般怎么也控制不住。
丫头瞧在眼里,也跟着拿帕子抹泪。
陈湘如把孩子放在榻上。
他躺在绵软的锦衾,挥着四肢。
“大冷的天,快把人带进来,还有你去四下打听一下,莫让人传出周九小姐在我这儿的事,姨奶奶那边你也要打招呼,还有见着她来的下人,也让他们把嘴巴闭紧了。”
王婆子应了。
陈湘如穿好衣服,没来得及梳洗,刚到花厅,周九小姐唤声“八嫂嫂”抱住她便失声大哭起来,似在竭力控抑,又似在倾情发泄,直哭得浑身微颤如风中的落叶,无助而悲凉,惊恐又慌乱。
“八嫂嫂,周家……周家被查抄了,我怎么办?”
陈湘如扶她坐好,想宽慰几句,又怕勾起周九小姐的伤心事,终是抑住,垂首难过着。
对于周家,她没有感情,但周六夫人待她倒是极好的。
绿菱捧着热水进来,一看到周九小姐,立马放下铜盆,惊问道:“夫人,这……可不敢留下周九小姐。”
周九小姐的神色原本苍白无血,这一下变得更煞白了,眼神慌乱,不知道如何相求,只连连唤着“八嫂嫂。”
要是陈湘如不肯收留她,只是她就只有回兴国公府,那一回去就是蹲大牢,未来会如何,她不敢想。
连三皇子都获罪,她一个罪臣之后想想这结局就觉得可怕。
王婆子办好陈湘如吩咐好的事,轻声道:“夫人,周九小姐现在比不得以前……”又一个劝陈湘如把人送走的。
是比不得以前!可是周九小姐就是个女流之辈,倘若她都不能收留,又有谁能收留、敢收留。
陈湘如道:“九妹妹别哭了,我先把你送到碧柳苑去,我这儿来往的人多,突然被人发现,你与丫头就待在屋子里,一日三餐、吃的、用的,我让心腹下人给你送去。”一扭头,又吩咐王婆子道:“你去找绿萼,让她给收拾一间屋子出来,一路小心避开下人,把周九小姐藏好了。”
王婆子应声“是”,可面上有些不大乐意,这可是钦犯之后。
陈湘如正在偏厅用晨食,赵珍儿与陈相贵就到了。
几人又说了兴国公的事。
不多会儿,岳氏、姨奶奶等人也到了。
赵珍儿面露不安,“大姐,我们陈家不会被牵连吧?”
姨奶奶最担心的就是无辜被牵连进去。
岳氏则有些惊慌失措,倘若无辜被杀头,这也太冤了,她是贪图陈家给王问梅寻个好婆家,能得一份额外的嫁妆,但若被牵连,还真有些不值当。这会子,她甚至有些懊悔留在了陈家大院,陈家已经给了她们母女四个店铺了,就算变卖成银子,也能去六安县置好几家铺子。
老夫人在家时,又给王问梅在六安留了八百亩的田庄。
这可是一份极其体面、风光的嫁妆了。
姨奶奶道:“听说昨晚那阵仗吓人,御林军和官兵把兴国公府包围得严严实实,就连乡下庄子上的管事、下人,还有三房一家都被抓起来了……”
周家在乡下的下人都被抓了,可她却没事?
难道真的是朝廷知晓周八与周家没关系?
慕容氏是周家与慕容家的桥梁,慕容氏身亡,又未曾育下一男半女,这门亲戚关系就算断了。
陈湘如在心下一阵胡乱猜测,看着面前这一张受惊的面容,“我们不会有事,要有事早就出事了,这样吧,你们先回去,这几日能不出门就不出门,尽量在家里待着。”
陈相贵面露凝重,“我们该干什么还干什么。”
“是。”
彼此宽慰了几句,各自散去。
这一日,陈湘如一直提心吊胆的,却不敢流露出来。
终于捱到了天黑,周宅和陈家大院没有任何事。
第二日,她依旧忐忑难安,直至天黑,也没见官差和御林军的人,她心头的那份不安却渐次落地了。
*
陈家庄。
当陈相和听说兴国公府获罪查抄时,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幸灾乐祸的,得意的。
六老太爷等人却道:“分支好,真是祸福难料,现在我们与陈家大院不是同支,就不是他们的族人。好!这样好!这回累及不到我们了。”
早前还不愿分支,现在看来也不是坏事。
倘若这事真的牵连着他们,一个个都要被拉出去砍头。
“当然好!把陈氏姐弟都下了大狱、砍了头就更好了。”
说话的是早前的右长,现在族里取消了右长,他又变成了屠夫了。
所有人聚在祠堂里等消息,可一天了,居然没有得说陈记被查封、查抄的事。
莫不是办差的官员忙不过来?
兴国公府家大业大,兴国公膝下便有七个儿子,每房人都子嗣昌盛,光是清点兴国公的家业等就得忙上许久。
接连三日,陈家庄每日都派人入城打听,最关心的就是看陈家大院周围有没有官兵、御林军,可每日皆平静如初。
莫不是弄错了?
陈家大院是不是兴国公府的姻亲么,这可是通敌大罪,要诛九族的,为甚陈家大院却没事了。
可细细一番打听,可不就是什么事也没有。
陈家庄里的众人有些失望了。
陈相和端坐在祠堂,双手放在膝前,在院子外头站着乔姨娘,不是他的生母乔氏,而是昔日老夫人给他订亲的那位乔大小姐。
乔知县因犯贪墨案,其家眷尽数被贬为奴,陈相和便花了二十两银子替乔大小姐赎身,将她带回陈家庄,当晚便让她做了自己的侍妾,又与六老太太娘家的侄孙女订了亲,只等来年三月便迎娶嫡妻。
这样一来,陈相和与六老太爷倒亲厚了不少。
午夜梦回,他还是会不止一次的想到白莲,那个美如天仙的女子,曾经一度,他是真心喜欢过白莲的。
陈相和一直担心陈家姐弟还会对他施行报复,而最好的法子莫过于陈湘如姐弟都没了。
“怎么陈家大院就没事了呢?”
“怎会没事呢?”
几个都想不明白。
跑腿的后生道:“几位老太爷,晚辈再去打听一番。”
一转身又离了陈家庄。
*
是夜,陈湘如正要歇下。
张威在院子里禀道:“夫人,柱子来了。”
这个时候,柱子不是该在北方边城的么?
陈湘如忙道:“快叫进来。”
柱子站在周宅门口,正仰头看着那门年匾额,欲说什么,却又停下,又审视着看了左右,许是因为天色暗了,街巷的行人不多,但各家门家都挂了一对灯笼。
灯光下,“周宅”两字远远可见。
他吐了口气,怕是连他也怕猜到吧,周八竟不是周家的孩子。
因在冬天赶路,一张脸被寒风吹得红扑扑的,他缩着脖子,可冷风还是从衣襟处直往身上灌,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王婆子道:“柱子,快进来,夫人请你进去。”
柱子应了一声,借着竹绡灯笼的光芒,一跑疾走,近了安好院,他顿时有种如释重负之感。
偏厅里,映衬出陈湘如美丽的倩影,他家的夫人不是最美的女子,却有一种最别样的气质,哪怕是行在人群里,只要望见她的人影,就能一眼辩出来。
柱子站在门帘外,先打了千儿,“夫人,小的奉将军之命回来与夫人报个平安,将军在京城,近来着实太忙,实在没时间与夫人写信。将军请夫人勿念,将军还说我们家门上那块匾额得换了。”
换了!不是“周宅”,难道要换上“慕容宅”。
陈湘如心头迟疑了一阵,“朝廷的人知道将军的身世?”
“是,都知道了。”柱子淡淡地应着,声音有些打颤,是被冻的。
陈湘如对王婆子道:“吩咐小厨房,给柱子做碗热汤面,再令人给柱子安排住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