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继续漫步着,穿过熟悉的长廊,看到了凉亭里大姨娘请来的官媒、私媒,六七个妇人聚在一处,叽叽喳喳地说过不停。
“大小姐十八了,按照朝廷的规矩,这年过十七就要由官媒许人家的。大小姐,从未见哪家有留在娘家十八岁不嫁的老姑娘。”大姨娘一脸忧心,实则是想早早让陈湘如出嫁,也好让她和她所生的长子掌控整个陈家。
照大周朝的律法,女子十八岁前必须出阁,否则就会有官媒上门,说的都是些歪瓜裂枣,如不应官媒配人,就得交一大笔的罚款。
一边的月洞门里,正值妙龄的她,美丽得如同盛放在碧塘中间的粉荷,身身后跟着大管家的女人和丫头,陈湘如一脸怒容,冷声道:“我的事不劳大姨娘操心。”
大姨娘含着笑,“哟……大小姐,我可是为你担心呢,哪有姑娘不嫁人的,你是想让老夫人、老爷、太太在天难安吗……”
实情则是大姨娘自陈湘娟出嫁后,没少与陈湘如提,要大爷陈相和学做生意的事,可她有自己的同母弟弟,两个都是嫡子,凭甚要交到庶长弟手里。若是交出去,只怕他日两个幼弟一点家业也分不上。
媒婆们七嘴八舌地劝了起来。
“陈家大小姐,我提的这个虽是续弦,那可是江宁府出名的才子呀。”
“还是我这个好,这金家钱庄的大公子,一早就相中了大小姐的能干,过了门就让大小姐掌家管账……”
才子虽有名气,却是个书呆子,靠着老婆过活的窝囊废。
金大公子则是个出名的铁公鸡。
她已经记不得这是大姨娘多少回了掺合她的婚事。
陈湘如心头一急,“走!我不嫁人!”
媒婆们异口同声地呼道:“大小姐……”
陈湘如咬咬牙,冷厉地看着另有居心的大姨娘,不就是想替陈相和夺家业么,她偏不遂了大姨娘的意,冷声道:“本小姐宁做自梳女、姑婆,也不会嫁人,我要一辈子留在陈家!”
这一天,她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为了尚未长大成人的两个幼弟,她这辈子不嫁人了。
那时她只盼弟弟们能早日长大,能够尽快独撑起家业。
如果一切重来,她还是会做出那样的决定。
没人知晓,她的内心是何等渴望一份爱情,有一个爱她、疼她的夫婿。
*
她茫然地看着熟悉而静寂的庭院。
脑海里又浮现另一幕记忆深刻的画面:
深得她心的大管家女人进了内室,对刚起床的她道:“大小姐,出大事了,大姨娘带着人在郊外别苑里抓住了二爷与翠仙楼的头牌姑娘在一起,二爷吵嚷着要娶她为妻。”
大姨娘领着家丁、下人,将刚满十六的陈相富从郊外院子里抓了回来。
陈相和母子一脸挑恤,大姨娘摇着头:“大小姐,二爷这么做可是把祖训家规放在眼里了?”
二姨娘低垂着头,她嫁入陈府后,并不曾育有一男半女,待陈相富、陈相贵兄弟视若亲生,此刻连连道:“请大小姐责罚,是我没教好二爷,是我……”
大姨娘一脸犀厉,“祖训家规在前,陈家男儿不许流恋烟花之地,二爷做出此等荒谬之事……”
陈湘如身为嫡长姐,支撑偌大的家业不易,满是愤怒,不能看陈相富一错再错,定定心神,冷声道:“来人,把白莲姑娘送回翠仙楼。”
陈相富大喝一声,张开双臂,奔到白莲面前:“大姐,她是我的女人,她肚子里还怀着我的孩子,我们是真心相爱的,你不能把她送走。”
“来人,还站着做甚?把人送走!”
陈相富才十六岁呀,要是坏了名声,往后还有谁愿意把自家的好女儿嫁给他。
她原想回头再设法子替白莲赎身,不曾想白莲回到翠仙楼的当天夜里就悬梁自尽了。陈湘如知道这件事有人在背后捣鬼,可她却没有证据,而最大的嫌疑人便是陈相和与大姨娘。
白莲的死,让她与二爷陈相富之间产生了芥蒂,也从那天开始,她们原本还算好的姐弟之情越走越远,即便后来陈湘如替他选**、挑美妾,依旧不能有丝毫缓和,但凡她看上的,他便说不好,她若讨厌的,他就非要不可。
若一切重来,她还是会把白莲赶走,她不能不顾陈家的颜面和体统。
*
她沉陷在深深的回忆,如一场无法醒转的梦靥。
陈湘如端坐在上房大花厅,神色冷漠而果决:“分家,现在必须分家,相和大了,已娶妻生子,大姨娘随相和搬到古桥镇去,那里已备下二进宅院、一座三百亩的田庄,镇上店铺两家……”
大姨娘衣袖一挥,带着讥讽地道:“就这么一点东西,陈大人、大小姐就想打发我们走?”
陈湘如一点头,身边的婆子拿出一个簿子来,“陈家祖上也有庶子,这可是照着庶长子的例置办的家业。”
陈湘如微微挑眉,狠绝地道:“你们不想分,可这两年陈相和在背后做了多少下作事,别当我是傻子!就是知府大人的衙门,也都还挂着他的账呢?要么分家,你们大房回古桥镇,从此井水不犯河水;要么他若再有下次,我可不会再管……”
陈相和也是她的弟弟,但她因不喜大姨娘,也厌极了陈相和。
她一个弱质女子,一路走来,硬是被逼着坐上了陈家的当家人。
明里示好,背里使坏的庶长弟;与她已离心的二弟陈相富;还有一个打小一出生就病恹恹的三弟陈相贵;为了这个家,她付出了自己的一生,断绝嫁人的念想,了断儿女情长……
原以为,陈相富和陈相贵乃是孪生兄弟,感情自是好的,可现下陈相富倒与陈相贵的儿子算计、争夺起家业来。
三个月前,她强撑着病体,做主给他们分断家业。
可两房兄弟,彼此都认为她偏了心。
陈相富认为她偏着三房,说她“大姐从小就不喜欢我,自是要把织布房留给三房。”
她觉得三房的陈相贵父子更能堪当江宁织造府的郎中一职,提前写信上报朝廷,举荐陈相贵为下任织造府郎中,这到底是朝廷的命官,虽不受吏部考核,由内务府直接领导,但自来就是人人想得的差使,陈湘如这么做,是因为陈相贵有的儿子是个可造之材,在这行里一点即懂,是少有的灵慧之人。
她这番谋划、打算,是希望陈家能保住已经传袭三代的江宁织造府郎中一职。
三房陈相贵的长子却道:“大姑母到底喜欢二房人,把最赚钱的绸缎庄留给了他们……”
她自认做到公正,毫无私心,可他们总能挑出不是来。
陈相富性子要强,陈相贵的长子却是下辈里最出色的孩子,生意上的事一点即通。
如今她病了,除了跟前服侍的婆子、丫头,偶有几个掌柜、管事来探望,她看着长大的两个弟弟、侄儿,竟没一个来瞧她的。早前看她,是希望从她这里得到掌家之权,如今这权也不在她手里,自是不来的。
这一生,她保住了偌大的家业,看到了幼弟成家立业、娶妻生子,不曾想却失了他们的心。
陈湘如迷迷糊糊地睡着,耳畔传来了一个女子轻低的抽泣声,却是陈湘娟从苏州回来探她,坐在榻前,泪滴涟涟。
她隐隐约约间,听到了陈湘娟嚎声的痛哭,听见了两房的人因为家财的事针锋相对……她只觉自己轻飘如云,她死了,终是放下了。
这个家再不需要她了,而她也成了这里多余的人。
这一生,她都在为这个家、为弟弟妹妹谋划,却独独牺牲了自己。
不想再做长姐,身上的担子着实太沉,沉重地压在她肩上整整二十年啊。
如若有重生一世的机会,她愿为自己而活,她愿求得一段美好的良缘,她得像万千幸福的女子那样快乐一生。
---作者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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