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八又来信了。
陈湘如去花木房送信时,花三娘便给了她一封信。
她揣在怀里,强按下好奇,待看清那陌生的笔迹,才陡然回过神来:不是他的信。
这笔迹娟秀,瞧着像是女子的。
拆开信时,映入眼帘地是“陈大小姐”四个字,上面写着“我是玉鸣的母亲,明日辰时二刻在茗香楼一见。”
署名处只有日期。
周八的母亲慕容氏,陈湘如努力地回忆,只记得那次去郊外上香,遭遇刺客,看到了那个安静又不失美丽的女人,即便她的美是那样的平常,可她却让人升出一份亲切感。
茗香茶楼里,慕容氏坐在案下,为自己斟了一盏茶,静默地看着外头,再过些日子就要过年节了。
“夫人,陈大小姐到。”
陈湘如欠身行礼,眸光却小心地留意着慕容氏,她虽刻意笑着,但眼底带着一丝无法化解的愁云。
慕容氏笑着道:“长高了不少呢,气色也圆润了。”让陈湘如坐在她的身边,她依旧从头到尾地打量着。
陈湘如不自觉地脸颊就红了。
慕容氏道:“过几日,我就要去边城了,临走之前就想再见见你。”
陈湘如面露诧色,“周叔母,还有不到一月就要过年,你现在……离开?”
就算要离开,不是应该过完节再走的么。
慕容氏粲然一笑,眉眼里含着苦楚,“玉鸣一人在边城,我着实不放心。”
“周世叔也要回边城?”
“不回!”虽只两字,却是不假思索地吐出,仿佛带着气愤。
陈湘如心里暗道:她虽在笑,可一瞧就是有心思,莫不是遇上什么不顺心的。她一个姑娘家,又怎么好问她呢。
可不问,她于心不忍。
“周叔母再急,也不急在这一月时间,边城现在很冷,不如等天儿转暖了再去。”
“边城虽冷,也不没有周家冷。”
真是出事了。
初见慕容氏让人感到亲切、温和,最是她的笑,像春日的阳光一般温暖人心。今儿再见,她虽在笑,可笑容里分明多了几分苦涩,就像初春的那抹残雪,总让人心头微凉。
陈湘如咬了咬唇,“周叔母遇上不顺心的事了?”
“你说……这世上的男人怎么个个都靠不住……”慕容氏说完,突地就凝住了。
陈湘如还是个孩子,一个十四岁的姑娘,她能懂得什么?她与一个小姑娘说心事,这不是笑话么。
陈湘如抬眸,正平静地望着她,等着她后面的事。
慕容氏只觉自己的可笑,“我叫你出来,一是见见,二是想告诉你,腊月初五我就要回边城,你有没有要捎带的东西。”
要帮忙捎东西?陈湘如一时反应不过来,难道说,她和周八的事,慕容氏全都知道的,慕容氏不会讨厌她么?她身在孝期,居然和周八鸿雁传书。
这在哪家,都是失矩的事。
不知是懊恼,还是责备自己,她垂下了头,不让慕容氏发现自己繁复的心绪。
慕容氏拉着她的手,依是笑意浅浅:“好了,你们的事我知道,玉鸣走的时候送了你一件礼物,你也送了他一件不是?你且放心,我虽离开了,但你们的事我一定会安排好的……”
真是窘死了!
让慕容氏怎么看她啊,会不会骂她不知廉耻,会不会说她没个规矩……
“我相信玉鸣待你是真心的,他是我一手带大的,我们回到江南后,遇到的姑娘不少,可他就觉得你好。湘如,你说我们女子活这一生,不就是盼着一个对我们真心的男子么?可是再真心,要是家里人给你使坏,就只有……”
兜饶了一圈,她又说到心事上了。
果然,慕容氏有心事,而且遇到了很不顺心的事。
陈湘如轻声道:“周叔母,你给我讲讲,或许说出来心里就好受了。”
慕容氏苦笑着,“你就是个孩子,我说出来你能懂吗?”
“周叔母不说,又怎知我不懂。”
慕容氏讷讷地看着面前的陈湘如,眼里全都是纠结。在江南,她除了自己的丈夫,还有身边服侍的婆子,再没相熟的人了。
想与丈夫说,可她现在瞧到他就心烦。
想与婆子说,不过是劝她接受现状。
没人懂的,她这一个多月如何难受。
再多的深情,竟敌不过子嗣。
二十多年的夫妻,竟不如一个美貌的丫头。
想到这些,她就觉得可笑。
“周叔母,周八公子远在边城,他一定希望你高高兴兴的。”陈湘如起身,对外头的绿叶道:“你带婆子去楼下用些茶点,我和周夫人说说话儿。”
绿叶笑着拉了婆子离去。
“有一种孤独,在有心事的时候,却找不到一个可以分担的人。所以,周叔母说的我懂,你告诉我吧,我绝不会与第三人言道。”
还有一种孤独,在自己喜悦的时候,找不到人可以分享。
她这样的真诚,坐在慕容氏的身边,可明明只是个孩子,却让慕容氏觉得倍加信任。
但她们并不相熟,不过认识彼此。
慕容氏舒了一口气,“我讲一个故事吧。”也许说出来真的可以好受些,“有一对夫妻他们有一个儿子,可妻子一直想再生个孩子,可妻子却没了音讯,直到有一天,妻子从郎中口里得晓是丈夫再不能生养,为了瞒住丈夫不受打击,她告诉丈夫说是她生儿子时伤了宫床再不能生。后来,丈夫在边城一役中身负重伤,元帅特准,允他回乡疗养。
丈夫的亲娘见他膝下子嗣单薄,又听说是他妻子不育,便要替他纳妾送通房,早前他是再三拒绝,可后来他亲娘把一名美貌伶俐的丫头送到了他身边,日久生情,他就真的喜欢上了这丫头。
当妻子知道了他与丫头的事后,他没有愧意,反而要抬这丫头做姨娘……”
她说的故事,定然是她与周五爷。
“那时候,我们一家在边城,日子过得简单而快乐,我们一心哺育着儿子,还记最初,他娶了我,拉着我的手说,这一辈子,有我在他身边就足够。可是现在,因为我不同意,所有人都怪我,说我不体谅,说我善妒,说我自己生不出儿女还不许他纳妾……”
她明明独自承受着痛苦,却要骗丈夫说是她不能生,还要看丈夫与丫头亲热。
陈湘如垂眸道:“你为什么不告诉他实情?”
“实情……”慕容氏面露惊慌,连连摇头。
若是他知晓了实情,一定会很痛苦,她宁可说不生的是她,也不愿让他知道。
这么多年都瞒了,她不愿意在这个时候说实话。
“你告诉他实请呀,也许你说了,他就不会纳妾。”
慕容氏还是摇头,“我不能说!我不能说!”她似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不能说的。他要实在想纳妾,就让他纳吧,既然我无法面对,我就回边城去,儿子总是我的,他总不会对不住我。”
要是她说了,到时候一定会请名医来诊断,那时候,他们又该如何面对。
江南的郎中可比边城的厉害多了,一定会知道得更多。
她可以失去丈夫的爱,但她不能连儿子也失去。
不可以的!
是的,既然他要纳妾,她由着他去,她可以守着儿子过日子。
“周叔母,你真的太善良了,宁愿自己受苦也要瞒着他。”
她真的懂!慕容氏为自己把这样的事告诉给一个孩子觉得悲凉,她什么时候竟与个孩子说这些话,是因为近来的压力太大,因为她快要崩溃了吗。
“湘如,年轻那会儿,他说这一辈子就我一个,我信的。可如今,他喜欢上一个十六岁的小丫头,比我家玉鸣还小,我一阻拦,家里所有人都说我不好,我自己的身子不争气,还不许旁人给他生儿育女……”
周家七房子嗣,哪房的爷不是妻妾成群,便是玉字辈的公子们一旦成亲,也是不停地纳妾。
她不愿意,周家上下所有人都说她善妒,还拿一个大家贤妻的事说她要知事,说她要为周家的子嗣作想,如此种种,现下想来全都是痛。
陈湘如静默地坐在一边。
女人,到底是柔弱的。
贵妇有贵妇的悲,村妇有村妇的苦,但世间的女子,最大的期盼不过是一真心人。
周五爷年轻时候也曾对慕容氏许诺过“唯她一人”,可现在到底是守不住了,也动了纳妾的心思
“眼不见,心为净,我只能离开,看不到他们恩爱的画面,我就会觉得好受。他说,等她怀上孩子,他就随我回边城,可我一天也待不下去,我只想回边城,只想远远地离开这里。我初五就走,我想以后再不会来江宁。”
因为这里,有他的另一个女人。
兴国公有数子,唯有周五爷只得一妻未曾纳妾,现下也打破了。
未曾深爱,就不会受伤。
慕容氏定然是真心喜欢周五爷的,她是边城的女子,想来与江南的女子不同,少了份柔美,多了份坚强;少了份娇俏,多了一份英姿飒爽。
陈湘如听人说过,慕容氏娘家的兄长原也是驰骋沙场的将军,而她是家里的女儿,想来也是会些拳脚工夫的。
“你不打算告诉周世叔么?”
“如若说了,他定会骂我不懂事,周家人也会说我胡闹,到头来,还是给自己添烦心事。我不说,他心情好,大家好,我也好。不说了。”
慕容氏反复沉吟着。(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