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上,吃酒,拜月,闹了很大一晚上。男人们一个个都喝醉了,自然没人把酒鬼们送回家,一人灌了一碗醒酒汤下去,干脆就男人睡一炕,女人带孩子睡一炕。
搭伙收拾完碗筷,杨柳连扫地的力气都没有了,只用帕子抹了把脸,就爬上炕睡了。在家请客什么的,热闹是热闹,就是主人家太累了。
这边李家响起了鼾声,文家老爷子也结束一个人的聒噪,拍拍屁股,起身回房了。
“这个死丫头,就是倔得跟牛一样,低个头不行啊?”
“我看就这么耗着,她这后半辈子怎么办?”
“李壮这小子也挺能了,居然来都没来看一眼,是真不想过下去了吧?”
文氏回到家虽然一句话没说,文老爹还是从铁柱几个孩子嘴里抠出了那么点儿消息,含含糊糊的,但他也猜得出李壮和文氏两口子吵架,还吵得很厉害。吵架的时候说的都是气话,哪能当真?何氏还搅和进去了,有这么当人长辈儿了吗?不劝和居然说要离。他女儿嫁到李家十多年,生了孩子,没了年轻时的颜色,居然还动不动被人威胁要赶出去。他李家要是敢把和离书送来,他才不管对方是谁,肯定当时就把和离书撕成八瓣,把碎纸砸他脸上。
哎,文老爹躺在炕上,重重的叹息一声。
和李壮做了这么多年的翁婿,和李家打了这么多年的交道,文老爹也清楚他们不是那叼难的人。肯定是文氏这次的确是说了太过分的话,才惹怒了李壮和其他人吧。
…可是他捧在手心长大的女儿,也容不得人半点欺负!
文老爹已经在想着等李壮上门的时候要怎么为难他,却抵不过渐渐涌上头的酒劲,打起了鼾。
给铁柱压好被子,文氏便睁着眼睛望着黑黢黢的房顶,无声的流泪。
她知道那天她说了很过分的话,但她想想还是觉得委屈。不过就是气头上的一句话,难道就把她在李家十多年的功劳全抵过了?凭什么,她不服。
而且,就算是气话,她说的难道不是事实?是他们老李家亏欠文家,结果居然是李壮跟她和离。这世上还有没有说理的地方了?
让自家老爹一把年纪了还为她担忧,连中秋节都没过好,文氏心里也很自责。可是她实在不好意思跟文老爹说李家不要她了。她怎么敢说啊?回到家这些日子她拼命干活,其实也是想减轻一点自己的罪恶感,而是让自己忙碌起来,脑子就没有空闲去想那些烦心事。
可是该来的总是还会来吧。
她心里有些害怕,和李壮真的和离后她的日子又会怎么样?还会遇到像李壮这样好脾气能包容她的人吗?
该死,怎么又想到他呢?明明哪里都不优秀,却偏偏记起他的种种好来。只不过是相处了十多年,还是她三个孩子的爹,习惯性的想起罢了,对,一定是这样。文氏擦了一把眼泪,强迫自己闭上眼睛睡觉。
“老爷休息吧。”杜汉把圆桌上的蜡烛移远了些。
杜汶揉了揉眼睛,从账本中抬起头来,问道:“前面都散了?”杜氏和两个孩子都不在,就他一个孤寡老头子过节也没什么意思,他便吩咐简单过过,让下人们乐呵乐呵算了。
“拜完月都散了,老奴使人盯着呢,没人敢多喝误事。”
“你有心了。”杜汶搭着杜汉的手臂站了起来,随之响起一阵骨头响的声音。
杜汶忙握拳反捶着后腰,“人老了,骨头都松了。”说着又劝杜汉,“你呀,也别老想着我,多关心关心你自个儿。有什么事让下面的人去跑腿,你也奔六的了,跟年轻人争强好胜个什么劲儿?”
“这可不像老爷你说的话呀!”杜汉心里有些难过,要是以前,杜汶可不会说出这英雄迟暮的话来。
“老了就要服老,有什么像不像的?”杜汶不以为意的坐在床上,由杜汉拿了温热的帕子净了手脸,“咱们这把老骨头也没多少年活头了,也不知道当年那些老伙计还剩下几个。”
人一生病就变得脆弱,当年响当当的大当家如今也开始伤春悲秋了。一眨眼,他们都老了,杜汉觉得鼻子酸酸的。
杜汶却已经从悲伤情绪中跳了出来,摸了摸床上厚厚的褥子,道:“要说还是睡炕最舒服,烧一把火,整个人都是暖乎的。”
“我明天就让人盘。”杜汉立即说道。
“我就随口一说,你也别听风就是雨。”杜汶笑着躺进被窝里,“好了,你也下去休息吧,时候也不早了。都怪我,也不知道怎么的,就话多,特想找个人唠唠,还拉着你大半夜的跟我扯这么多。快回去吧,绝儿该等着急了。”
今天是中秋,一天都要过完了,杜汉都没从杜汶嘴里听到一句关于杜氏和两个少爷的话,知道他是抹不开面子。亲父女哪有隔夜仇呢?跟他一个劲儿的说话还不就是觉得寂寞了,老小孩,老小孩,既有别扭,更有赌气。家啊,不就是热闹才有感觉吗?
“老奴让人去李家屯看了,小姐跟两个小少爷在李家过的挺好的。今天李家去了好多人,看样子是要大办筵席。”
“我记得亲家母的肉泥丸子做得挺好的。”
“今天亲家老夫人可没下厨,都是她几个儿媳在做,小姐也帮忙了。哦,他们今天还去钓鱼和抓螃蟹了。”
“哦,好啦,我知道了,你下去休息吧。”杜汶摆摆手,“你出去的时候把那大蜡烛给我吹了,晃得我睡不着。”
貌似这么一说还是不起作用啊。杜汉想从杜汶的眼里看出点别的什么东西,无奈杜汶已经闭上眼睛,只得作罢。
刚拉好门,就听到杜绝在喊他。
“怎么还不睡啊?”杜汉示意杜绝小声点,“月亮这么大,我看得到路。”
“是是是,您老还身强力壮。”杜绝恭维着,给杜汉披上件衣服。
“还没到冷的时候呢,披什么衣服?”杜汉没好气道,却也没把衣服扯下来。
“得得得,我自作多情了好不好?”杜绝真拿自家这个有些顽固的老爹没办法,对他好一点儿吧还不领情,非得说这话伤人心。
父子俩并肩走着,有些清冷的月光下,两道一高一矮的身影。虽然都没说话,但显然气氛很好。
“爹,我想跟你商量件事。”
良好的气氛陡然不见,杜汉停下脚步,沉着脸说道:“我跟你说过了,早点把这念头打消掉,不然我就让老爷让你守庄子去。”
记着当年就你那点儿情分,都当了几十年的奴仆,还不够帮报答吗?我可是你的亲儿子,你怎么也不为我多打算打算?杜绝心里翻了个白眼儿,杜家就杜氏一个女子,女子哪是能撑起门户的,不平白让人看笑话吗?大不了他接管杜家之后对杜氏好一点罢了,妇道人家吃穿不愁还有什么可恼的。他不也姓杜么?
杜绝笑道:“不是那件事,我杜绝也不是狼心狗肺的人。我想让爹帮我提亲。”
见杜绝真的不是提叛主的事情,杜汉的心才稍稍安稳了些,杜绝这个年龄是早就该娶妻生子了,不过这些年来一直没有他看得上的人,才耽搁了下来。这也是杜汉的一块心病,难得杜绝现在有中意的人,杜汉当然要支持。
“是哪家的姑娘?”
“就是大小姐身边的大丫鬟,翠北。”
杜汉立即看着杜绝的眼睛,他不谨慎不行,翠北的身份实在太敏感了,又恰巧是在杜绝提出图谋杜家之后,他不得不多想。
“爹,你怎么那样看我?”杜绝立即察觉出不对劲,“你又乱想到哪里去了?自从娘过世,我还是头一次求您,您不同意就算了,我也没闹着非她不娶。干嘛要用那种防贼的眼光看我,我可是您的亲儿子。”
听杜绝提前他娘,杜汉的心里软乎了一下,但稳妥为上,他还是问道:“你跟爹说实话,你娶翠北就没有别的想法?”
若是单纯的只论翠北的德行,作为儿媳妇的话杜汉也还真看得上眼。
“爹,你咋这样想我?”杜绝像是受到了莫大的侮辱,“我是什么身份,一个下人,难道还能奢望从外面娶个女人来看不起自己吗?我也是爷们儿!”
“爹不是这个意思…”杜汉也意识到自己话里的歧义,暗自着急。当初他一心想着报答杜汶对他的恩情,就没考虑杜绝是否愿意当下人就替他做主,签了卖身契。现在听杜绝说怕被未来的媳妇看不起,才挑了同是下人的翠北结亲,他心里有些不好受。现在看来,他当初的确是太武断了些。
“好吧,你若真心想娶,等大小姐回来我就去说。”
“那儿子就先谢过爹。”杜绝的心情大好。
杜汉也觉得高兴,自从老伴过世,他还头一次这么高兴。
看着纸条上那个“可”字被火吞噬,翠北的嘴角弯弯,今天可真的是个好团圆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