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梦莲悠悠醒了过来。她不知是什么时候又是怎么样卧到这南寨墙根根的。北面,包布新的宅院已成一片废墟,乱石堆里还有多处冒着沤火的青烟。
梦莲的小髻已经散开,发梢已经枯焦,鞋也丢了一只,但没受伤。她想起来了,是包布新把她甩出了房门,接着背后一连串的巨响,她被猛冲了一下,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梦莲定醒了一下,一个念头涌上心头,快去找爹,快去找奶娘,只有和他们在一起,才会感到安全。
梦莲赤着一只脚,跌跌撞撞向东面四合院跑去,那是她的家。她边跑边叫:“爹!奶娘!哥!嫂子!你们在哪你们在哪?快来救我呀!”忽然想起哥嫂早已下山去了,四合院被土匪占了,老爹也被赶到了东面碾台后面的民居里去了,于是又转向东面去找。山上只有爹和奶娘最疼她最爱她,她也只有这么两个最亲近的亲人。
于是边寻边呼喊起来:“爷呀!奶娘呀!你们在哪?你们在哪?”
山上渐有人互相呼喊着寻找劫余亲人,东面围着的女人开始向西外寨归拢。
碾台附近一片狼藉,梦莲呼喊半天无人应声,不由泪水涌了出来:“爹!爹!奶娘!奶娘啊……”
难道你们都遭到了不幸?你们到底在哪里呀?梦莲一下陷入了无救无助的失望之中。
“在这里!在这里!这个小死妮子还敢在这里呢!”有人喊了起来。
接着一片喧哗。
梦莲一喜,她听出来了,说话的人是她平常亲近的本家嫂子。她回过身来正要搭话。但马上又被惊呆了:几十个破衣烂衫掩不住身上肮脏的皮肉,形枯如鬼的女人正咬牙切齿地向她围过来。齐颠着小脚,剜着手指。骂她。
梦莲不解,这些平日交往很不错的婶子、嫂子、姊妹们、娘们们,怎么今日突然反目跑过来骂起她来了呢?劫余重逢,应该是欢喜亲热尚不足以表达情分的呀?为什么?
女人们愤怒地向这边围拢。人圈被打开了,根据石增福攻山前的“只杀男的不杀女的,先归拢起来再说”的命令,人圈内及人圈外尚存的女人们正向西外寨空场归拢,这些女人从这经过,发现了梦莲。被圈两个多月的愤懑、痛苦一下子可找到了发泄释放的决口。
“在这里!在这里!小土匪老婆在这里!”
“瞧啊瞧啊。瞧小土匪老婆有多水生?有多鲜亮?看咱!”
“咦唏!小土匪老婆还有脸穿着红嫁衣哩!”
“姐妹们,娘们们,咱们受苦受难,忍饥挨饿,遭这么大的罪,还不都是这个小死妮子带来的祸害吗?”
有女人振臂一呼,众人响应:
“是她是她!都是叫她害的!小死妮子要是和咱似的,长得丑些,包家掌柜能对她起心当勾子?她毁了人家多好的一个掌柜的啊!”
“这是个妨人精哩!”
突然有人提议:“打死她!打死这个害人精!”
“摸石头摸石头!砸死她砸死她!砸呀!”
一声吼。女人们马上兴奋地像一群扑食的母鸡围歼着一条可怜的小虫那样成扇面散开向梦莲逼过来,接着,石块就纷纷扬扬扔过来。可惜,多日的囚禁。多日的折磨,女人们的体力已近衰竭,石头扔得有气无力。刚出手几步就软软地落下地来。
梦莲惊恐地连连后退。她很不理解这些女人咋就对她这么疯狂仇恨。她们是怎么了?疯了吗?恐怖中又想弄明白,便尖声问道:“二嫂!三婶子!你们这是怎么啦?这是怎么啦?”
女人们被情绪鼓动得形如枯鬼的脏脸上泛出了狂热的潮红。齐嚷起来:
“咦唏!还叫咱嫂子婶子混充一家人哩!啧啧啧,看看看看。小土匪老婆怪会装佯哩!”
“呸呸!呸!不要脸的妮子还装糊涂哩!死不要脸!嫁土匪!”
“丢煞先人喽啊!跟了老土匪又跟小土匪呢!” “听说她还怀了土匪的杂种呢!这可是公公和男人一块儿下的野种啊!”“养下来,也是个土匪羔子!”“脏!脏死人喽!”
女人们说几句,逼几步,逼逼赶赶,梦莲被逼到了北寨墙上,女人们依然不依不饶,继续追赶着逼上寨墙。
梦莲委屈地哭了:“天哪!这能怨俺吗,这能怨俺吗?俺是被逼的呀!俺能有啥法子俺能有啥法子?”
突然间,梦莲觉得自己真是很脏很脏,很是愧对面前的这些女人,只得无助地乱叫起来:“爷呀奶娘呀哥哥呀嫂子呀快来帮帮我……”一时间,梦莲觉得现在恐怕只有自己的亲人还能理解她,只有自家血缘的亲人还能不嫌弃她。二下旁人是不行的了。
突然有人发出一声极委屈的喝声:“可别吆喝了!丢人!”
梦莲一惊一喜,抬头望去,只见女人们身后不远处,她的两个大哥哥方明、方伦正蹲在地上羞愤地唉声叹气。
公玉东的两个儿子惦着老父亲的安危,更惦着家中遗在山上的一些桌椅板凳等家什会被人趁乱掠了去,早早跟着官兵的尾后上山来了。他们是被特许的。
攻山之前两日,章信斋老人约合着公巍东从坦埠来到了上东门,观看官兵攻山。他俩人惦记着山长公玉东的生死安危,便请求县长张尊孟允许公玉东的两个儿子随官兵上山,以便早早寻找着公玉东并加以救护。兄弟二人上得山来,找了一圈,没找见父亲,听见这边人声嚷嚷,过来一看,却原来是异母的妹子正遭山上女人的围攻。听听女人的詈骂控诉,梦莲的两位兄长也觉羞愧难当,是呀。她怎么能跟了土匪当媳妇呢?丢人啊……
梦莲绝处见到亲人,喜极高喊:“大哥!二哥!快来帮我!我要回家!”
“回家?你可给家丢尽了人了啊!”
“谁是你哥?俺可没你这户的妹妹……”
“唉哟。小声点吧老二!截声的少说两句吧,够丢人的啦!还吆喝什么?丢不起人了啊!”
“她又不是咱娘生的!丢人现眼。该咱们什么事的?”
二位兄长羞惭难言,忙着划清界限。
梦莲呆住了:“怎么?是我丢尽了家里的人?是我丢尽了家里人的脸面?笑话!真是笑话啊!”压不住的愤怒涌上来,梦莲恢复了当小闺女的性子,争嚷起来。她在家里从不惹是生非,但也绝不吃哥嫂们的哑巴亏。
梦莲恨极反笑,说道:“这说这话了!早里你们干什么去了?没我,你们能活到今天?你们这么顾面子,当时为什么不护住我或是扬刀杀了我?爹呀,快来看看我的这两个好哥哥——不。好汉子呀!”
两位兄长满面羞惭。大哥本分,哀告道:“行啦行啦,少吆喝少争竞两句吧!丢人哩!”二哥说道:“千万别再叫爹啦!爹找不着了啊!呜……”
什么?爹找不见了?啊,爹呀!
“啪!”一块石块击到了梦莲的额上,女人们又愤怒起来。有人首先开腔:“你还顾你爹?你爹是好汉,你是什么?你是小土匪的老婆!老的睡了小的睡!”说这话的女人,就先后陪过十六个土匪。
“脏!脏死了!唉呀,叫人恶心!”
“啐!啐!呸!呸!”
“再找找看,咱这里面还有被土匪挑出去陪着玩的骚皮狐子不?找出来。捶她!”
就有许多女人羞惭地蹲到地上,任人唾骂。那扔石头打中梦莲的女人一愣,身子一软,又忙挺起身来充无辜的。
梦莲倚在寨墙石碟上。额上的血渗了出来,她不觉得多么痛楚,只是觉得心如刀绞。梦莲面冲着苍穹。问天:“老天爷啊老天爷,我做错了什么?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告诉我个明白!”
梦莲的两个哥哥趁机踅过来。仰脸吞吞吐吐地小声问她:
“都到这一步了……你看这些娘们们都疯了。妹呀,快说说陪送你的那些地契都放了哪了?还有那些钱物。都搁了哪了吧?”“交待给我们吧,你留着也没用了不是?”“孬好是咱家的么,不能落到外人手里不是?”
公玉东的两个儿子确实智力低下。张县长允他们提前上山,已告诉他们同时要注意找寻他们的妹妹,找到后赶紧送下山来。他们见山上这众多女人围歼妹妹的群情激愤的场面,不由得被这情绪所左右,以为县长让他们找到妹妹交于县府,不过也同这些愤怒的女人一样,是要追究一下妹妹当土匪老婆的罪责而已。唉,也是,土匪是明煤正娶的莲妮子哩,不好办了呀……
见状,女人们更加激愤起来。梦莲的哥哥们都这么个态度,看来咱们做的是对的,是合人心的,是占足了道理的。性命事小,失节事大!女人,贞操大过天哩!若不,土匪上了山,咋是这些花狐子失了节,而咱们保住了贞操呢?咋她们有吃有喝有乐而咱们忍饥挨饿没人搭理呢?只有咱们才是好女人!好女人才是占理的。
这真是蠢汉愚妇的一哄百哄,全被一股情绪所左右,对错就不知道了。后果也是天知道了。而且往往就拿着不是当是说。实际上,凡哄起的事儿也从来没有当过“是、还是错”。
“哈哈……”梦莲突然大笑起来,笑得山谷震响,对面弯转而去的崮壁上的山影儿也“哈哈”地大笑开来。
小土匪老婆还能笑得出来?她笑什么?女人们呆住了,一时间忘了再击石吐口水和责骂。
梦莲觉得真是好笑。这些女人这是干么呢,两个哥哥又是在干么呢?年前土匪上山时,山上的人要是有现在的这份勇气、勇敢,几十个人一带头,还不把土匪活吞了?还用着等到今天?这劲儿怎么尽往自家人身上使呢?
梦莲忽然觉得面前的这些女人并不比她干净。真的,她们并不比她干净。她并没有什么可惭愧的。要是她们其中的一位是她呢?又如何说呢?她望着面前这一个个形枯如鬼的丑脸,又觉得她们实在是可怜。她曾为她们在土匪面前求过情让土匪放她们下山。而且也放出去几百人了,尽管这些人被留下来而没有放成。这能怪她吗?她也只是人家土匪手里的一盘菜啊!而这两个哥哥,假如没她这个妹妹作为一种交换的条件。恐怕土匪上山后就会被杀死更别论后来又被放下山去、不用同其他山民一样在崮上受罪了。即使当时土匪不杀他俩,留在这崮上两个月的折腾,恐怕也难活到今天并保住了家小财产。假如她当场抗争而死,或者与老匪小匪拼个你死我活,哪怕用手抓上土匪们几把呢?现在他们俩还能活到今天向她索要地契钱财吗?当时,他们怎么不惦着这事呢?要是早里说要这些财帛,她早就给了他们了。不用这个样子的。唉,人哪,人哪……
“天哪!”
梦莲悲从心来。她觉得这个世上再无一丝值得留恋的东西。爹,找不见了;奶娘,到这不见面。两个老人一定是凶多吉少了!若不,他们早就会来寻找她了。梦莲觉得奇怪,奶娘无声无息,到底到哪里去了呢?她拉扯了自己,她陪她从江南来到了这蒙山沂水,说好了娘俩死活在一堆的,谁知仍娘被李殿全摔昏迷后。颠颠倒倒,最后却不见人影了。梦莲不由又添一丝挂念。片刻,又释然了,这样也好。人明白着不如糊涂着好。这样自己也心安。
梦莲登上石堞。山风从脚下穿过,鲜红的衣裙摇曳起来。山绵绵。近处是山,远处还是山。山下是清亮亮的梓河。梓河水在阳光下反射出镜子般的银辉。山火渐消,天空已显出原有的清洁。暮春季节。光线甚好,能望出极远极远。可惜。山重重,崮连连,很难穿透山崮,看到崮那边远处的景致。
沂蒙山绵延八百里,若干万年前它们沉在大海深处,是沉默的;大规模的海退露出地面成为高山,它们依然是沉默的。
一九二二年,我国地质学家谭锡畴等人在蒙阴瞭阳崮南采集到盘足龙化石,一时轰动中外。然而,该化石被瑞典人维曼以研究为名运回瑞典,现仍存放在瑞典伍普萨拉大学。
冥冥中一个庄严的声音响起来:死!死!死……
对,死。
李小全跑没了,自己又是“小土匪老婆”,而且又是怀着土匪种的小土匪老婆,不死,还有什么路可走?为了不让肚子里的孩子也在人前遭这种罪,也得死。死,是最好的解脱吗?可不死,将来也没法活啊……有自己这种遭遇的女人,今后很难活了!
娘啊,为什么要生我?为什么又要生我于乱世,而且是女儿身呢?乱世,女人、弱者就是生不如死。唉,活都不怕还怕死吗?活比死还难,自己不已经历过了吗?
梦莲渐渐平静下来。
哦,这山风,真好!山风像清凉凉的河水,好快真好惬意。梦莲觉得人要是能化成风,真是无牵无挂,无恨无撼,很干净了。
突然,有个女人觉出了什么,惊叫起来:“哎呀!莲妮子,你可千万别想不开!”
众女人一愣怔,马上改了口吻,乱叫:
“莲妮子莲妮子好闺女哩!快下来快下来!”
“不怪你呀不怪你呀怪不得你呀!好妮子!”
“别别!别呀,闺女!”
有人开始后悔:
“咱遭罪,怎么能怨人家莲妮子?唉,啧啧啧,看看看看,咱们这是做了些啥事嘛!”
“唉,咱还不是窝憋久了想找她泄泄气?是怪不得人家妮子哩!”
“妮子可怜呀,也是被逼的嘛!也是遭了大罪的呀!”
“妮子好哎,救了他哥她嫂子她一家,还救了山上六百多口人哩……”
“快下来呀快下来!莲妮子,咱们,不该这样对待你呀……”
寨墙下响起了女人们的吸泣声和劝阻声。
更有人愤怒:“刚才是谁扔石头打破莲妮子的头?站出来!”一人提醒众人又哄到了另一种情绪里了。
她们忘了,就是她们将这个女孩逼上的寨墙。人哪,就是这样,为了发泄一己的不幸,不把他人也逼到不幸不休;真把人逼到了不幸境地,自己往往又后悔不迭起来。
梦莲的两个哥哥突地醒悟过来,跳脚大骂:“你们这些混怅娘们!还想逼死俺妹妹吗?俺弟兄们也不是好惹的!梦莲!别干傻事!张县长让俺找你哩!”
梦莲已径无一丝悲哀,听而不闻,视而不见。她回转头来对人们一笑。笑笑就行了,没有再多说点什么的必要。她不恨她们,她们也没有什么可让她恨的。这都是命!好了,该结束这人世的无聊、痛楚和莫测了。
瞧,这山风多么清凉干净!看,眼前这空旷,这轻渺,这雄伟,这清净,是多么的好啊!
梦莲觉得脚下只要轻轻一动,就能融进这美妙和缥缈里去。哦,事情解决起来竟是这么容易这么简单。梦莲轻轻脱了红外衣,擦擦手脸。这件衣服脏了,不要了。她一扬手,红外衣犹如一片红云,冉冉地在空渺的虚空中飞起。山风吹拂得梦莲身上的白衣飘飘若仙,她觉得这山风已像清水一样洗净了她的全身,也洗净了她的心。她理理头发,理理身上的衣服,一瞬间,感到了一种解脱一种安详一种满足一种快慰。
是的,是该结束了。梦莲向堞边又移了一步。
两位兄长急得哆嗦:“莲妮子,你等等!张县长让俺找你哩!让俺把你交给他呢!唉,咱俩,晕了头喽!混啊……”
梦莲突然明白过来,一喜:“张大哥!——”但是晚了,她的身子已向崖下歪去,惊嚎一声,已难收住脚了!
“不要!不要啊!”几个大汉向这边赶来,随即一条飞索划了一个圈向梦莲飞去,(未完待续。。)(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