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前年后,李殿全和包布新几次密议,将偷袭了阳崮大寨的时间也定在了民国二十二年正月二十日,他选择了当日的头一个吉时:丑时。www.tsxsw.com丑即“纽”,把人用绳子捆住,正是吉意呀!
李殿全对这次袭寨做了周密的安排,也做好了孤注一掷的准备:拿不下来,就去死!全绺子老少都得死!
细虑一遍袭寨的种种安排,他又非常自信:万无一失,必得此寨。
神示:“利在东南”,对着哩!老天助我!神仙助我!
当然,成不成,还要看运气。但是不做是不行了,已经没有退路了,张家寨已快守不住了。为了蓄力一跃,他故意示弱,两个月未放人下山劫掠,静静地龟缩在张家寨不出。
年前,七区团丁会合周围的联庄会,对张家寨发动了一次围剿,被李殿全狠狠地击退了,团丁们又退回了原来的山头、路口,恢复到原先围而不打的状态。年根了,众团丁都急着回家准备过年。见状,李殿全便派人下山给吕悦松递了个信:快过年了,咱两家是不是过了年再战?李家绺保证在腊月和正月里不下山骚扰七区境内的任何村庄。你们要是有种,过了二月二,天暖和了,舒开身了,咱两家再决个生死就是!
吕悦松可不敢相信李殿全的示弱或恫吓,更不敢相信他挂出的“免战牌”,反下令各路团丁一定要加倍小心加强警戒,防备李殿全趁节前节后弄什么鬼花样。
但是,李殿全要求节间停战的信息已传播开了。围山团丁的斗志开始松懈,先头还三三两两地悄悄离开守围的岗位家去办年货,最后干脆一窝蜂似的散去,回家过年。众团丁一齐暗怪吕悦松过于小心了。李殿全就是不挂免战牌,土匪们在节间也是不做买卖的!不理他,庄户人,该过年还得过年。过年去过年去!
蒙山沂水间的土匪活动有个规律,大股发动,外出抢掠多选择夏天收罢麦子耪完头茬地即庄户人讲的“挂锄”之后,或秋收秋种拾掇完了庄稼之后,而极少有在农忙季节就大肆劫掠的。这里有这么个因由:收不下庄稼没的抢;另外,大多数的土匪还是一些农民,农忙季节,也要种自家的地,收获自家的庄稼。蒙山沂水间的土匪在民国年上能兴兴灭灭二十多年,屡剿屡起,难以一下扑灭的原因也正在此。土匪的大多数人忙时为民,闲时才为匪,或者说是起则为匪,伏则为民,大部分时间还是拴在土地上。官兵也明知散在田野中三三两两的农夫很多干过土匪或者就是土匪,但谁的脸上也没贴字号挂招牌,而且总不能都杀了吧?即使是杀良冒功,这么一片山,这么一片人,总不能都杀尽吧?这都是些庄户人哩。真正终年为匪,只有少数的一些挂名挂号的惯匪或职业土匪,他们是不屑再惦记家中的一些薄地的。官兵来了,打几下或干脆不打,立时散绺遁入深山密林猫起不出;官兵一退,又窜出山来,呼啸一声,几天工夫就能聚起众多的土匪来。因为每支土匪的组成人员大都是本家的兄弟爷儿们或表亲戚们。队伍的组合,虽然比较松散,但好聚合,而且对外极为秘密,官兵及外人很难摸清底细,分清盗民。众多的土匪队像刘黑七、李殿全、石增福这样按军队编制聚合土匪的还是少数,而且也只有在他们的骨干中才按部伍勒束,那随风而起的大多数土匪还是松松垮垮的。土匪起事很有些趁势起哄的味道。其他土匪像尹士贵、杨光胜、苗红、赵嬷嬷那样的就是典型的乌合之众了,只有农闲季节才聚合匪众大肆劫掠,而且一副掠多少算多少,掠点就比不掠强的架势,权当过山来“讨粮”了。
但是,不管是惯匪还是哄起的绺子,都遵守着这么个规矩:年间不抢人。因而,从头年的腊月二十三小年到来年的正月十五元宵节这段时间里,蒙山沂水地面上相对平安、宁静。土匪们不光为了自己过个好年,同时也怕人笑话:这绺子穷疯了,一年了都没“挣”下么,大过年的还出去做“买卖”!真他奶奶的“穷掉裤子”了。
土匪们生怕让同道说“穷”。同时也有个忌讳:年间鬼鬼神神的多,万一冲撞了哪位,来年一定会倒霉或不发利市的。
张家寨外,尽管有些山头还有团丁扎着虚应着景儿,并不时响上几响冷枪以示有人在此守围,但大多数人都回家中过年去了。即使吕悦松再严令督促、再精明能干,他也无法控制方圆几十里的围山队伍都能不松懈,都能百倍警惕。庄户人,四时八节,该种麦就种麦,该收秋就收秋。该过年,就得过年嘛。何况,山上这股子土匪又没杀到咱家里、咱庄上、咱地面上不是?
李殿全示弱懈兵的目的已经达到,连丁半仙和许多老土匪都被他骗过,以为他真要好好过个年了。确实,匪巢中也将多年积蓄一齐抛出,肥吃肥喝,一副过了今每儿不管明日的亡命架势,让老少土匪过了几天好日子。李殿全对这次行动采取了严格的保密,要干什么,怎么干,除了他、李小全及几个贴心头目,谁都不再告诉。过罢年,正月十六日晚上,李小全就带着一个叫狗子的小土匪悄悄下山去了包布新板崮崖的家。包布新见是李小全,不由得一愣:“怎么是你?”李小全牙一龇:“我,不更管吗?”包布新立时紧张起来,按李小全的吩咐做着一切。
正月十七日下午,李小全和狗子在包布新的带领下潜到了阳崮大寨来了。他们装做给包布新送酒的挑夫混上的山。一人挑了两大坛子烧酒,三支手枪拆散用猪尿胞裹着藏在酒坛里。这天,正轮伊方臣的壬字队巡山,在寨门口值班的是伊方臣的儿子学子,见了伸枪一横拦住,问道:“干什么的?”
包布新扔过根烟去,说道:“给我送酒的。山长不是要办公事吗?要用。”
学子沉着脸,很认真地上来,摸摸狗子的身上,看有什么藏掖没有。可能是被碰到了痒处,狗子“哧”一声笑了,差点歪了挑子,学子忙伸手扶住,拍了他一掌,便放行了。包布新暗骂:**!就你认真?拿下寨子,先办了你!不由得多瞅了他几眼。
这酒一上山就被公方忠为公玉东买去了两坛。另外两坛,傍晚时分被伊方臣带人搬去了。伊方臣听说来了好酒了?先赊两天啊。包布新说没事没事。包布新的买卖挺好。突然间他又想起件什么事,但一时又没想起来。到了傍黑才猛不丁记了起来:了阳崮上告他的那份状子上,好像也有伊方臣的名!好好!破了寨子,咱一个一个算!等着吧。
李小全和狗子藏在包布新东厦棚里,当日下午,狗子在公方忠的带领下在山上转了一圈,实地度量了崮上各种设施的具体距离和位置。李小全没到东寨来,只是擦黑的时候,才随着包布新在西寨转了转。他根据包布新、公方忠和狗子提供的情况画了一张图,标明山上的位置后,让包布新连夜下山,转给了李殿全派在板崮崖村里的接信人。李小全不到东寨去,是怕山上这个梦莲真的是在城里遇到过的那个梦莲,要是,他怕被认出来,更怕见了,就下不了手了。但他下了决心了,夺下寨来,他就要这个妮子,而不容任何人染指。是,更好;不是,她同城里那个妮子叫一样的名,就很可爱了。李小全影影绰绰地感到:山上这个叫梦莲的妮子就是在城里遇到的那个闺女。那样啊,也对不住了。生命攸关,事关绺子大计,也顾不得恩情不恩情了。到时,不祸害你家的人,也就是了。而山长公玉东应是他的杀父仇人一事,他似乎忘了。
正月初四,秦元国果然回城里来了,他让张尊孟回章丘,县里他守着。张尊孟说:“算了吧,年都过了,还回去干什么?”秦科长说:“仰之,你和我共事多年了,你还不了解我?你才分大,我才分小,但暂篆几天县印我还是行的吧?”“老兄,你少激我!行了,我也不走,你也别回。陪我喝酒吧!”到了下午,秦元国还是被张尊孟派边四雇车把他送回了家。他被灌醉了。
正月十八,贾万起从济南回来了,张尊孟问他求援枪械的事儿,老贾说他年前年后专门找了刘秘书长四次。三次没找到,前天头晌堵着了刘书香。但刘秘长哼哼哈哈地没个准话,也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啊呀,这真是急惊风遇上了慢郎中!这可耽误了事了。张尊孟忍了一夜,第二天,正月十九,县府上班,张尊孟便给秘书长刘书香挂了个电话,请他抓紧帮着办办。刘书香问他在哪儿过的年后,又哼哼哈哈、含含糊糊说等和他见了面再议。
张尊孟放下电话,心里咯噔一下,暗骂自己糊涂,漏了该办的事了!
刘书香这人极贪,入鲁后,这个毛病更加显露。全省大多数县长对他都有例分的“孝敬”。这个张尊孟知道。但他自认为刘书香是他的老上司,而他本人可以说是在刘书香眼皮底下成长起来的,这样的关系要弄些送礼巴结的事,未免太俗了。而且,张尊孟从无什么额外的进项,更不愿屈身媚人,刘书香也了解他这个品性。估计他也不会惦念张尊孟的这份什么“孝敬”。所以,节前节后,张尊孟也没向省府部门尤其是刘书香处表示过什么。
蒙阴县府新招募了一批学生出身的工作人员,尚不懂得这官场上的应酬作道,所以也没哪个人提醒张尊孟,张尊孟也忽略了。现在看来不对了,原来不孝敬,是无职无权无钱,没哪个计较。今日不同了,已是执政掌权的一方父母官了,怎么还能不懂事呢?不说行贿那么难听,起码的人情总还得有吧?
张尊孟暗叫惭愧:怪不得年前年后刘秘书长两次电话上都让他到济南见面再议呢!刘秘书长这就不错,看在老上下级关系上,没和他计较!看来,不能迟钝,不能装不明白了。
张尊孟赶紧让边四买了一些土特产,核桃栗子什么的,又狠狠心,让赋税科取五百大洋来。老秦也恍然大悟:“这事咱是办的不对!看来,咱这当兵的人要适应地方上的事,还早着哩!”张尊孟问他这钱怎么平账?秦科长说:“还不是羊毛出在羊身上!从哪儿取的从哪儿摊呗。反正咱也没落自家腰包,还不是为县里谋了好事儿了?不用管,我设法平了就是!不过,带五百不行,起码得带上一千。得了,干脆我和你一块去济南。你也提醒我了,我也得去省赋税局走动一下,也得花几个。我得让他们给咱们暂留本年赋税使用的事下个批文,免得以后再弄出什么不济来!”
张尊孟觉得老秦说得很对,便急急将县上工作交给了贾万起科长,和老秦两个于正月二十一日清早去了济南。到了济南已下黑影了。
正月十八下午,李殿全将全队土匪召到了他的骑马屋子前。李殿全宣布,他要带队下山。兵分两起,一起由他带领,抽老头营中比较年轻一些健壮一些的老匪和少营中的一些强悍善战的小土匪共一百人枪,每人只带二十个煎饼,一斤熟肉,两块咸菜,而且只拿随身装备,不带铺盖,多带大刀类冷兵器,随他轻装下山。剩余的八十多个老少土匪算一起,由丁半仙统领,放弃寨外山头,集中到张家寨来守山,看守辎重,同时作为疑兵,让监视守望的团下想不到山上土匪已跳了出去。李殿全对丁半仙交待,乘山下团丁回家过年,防守松懈,他带队头前踩道,打通路就回山接应大伙再走,打不通就撤回来,死活就是这一堆儿了。走得通走不通,定准正月十九、二十两日给山上一个准信儿。
这样安排,从军事上来说,是暗合兵法的:进退有路。丁半仙以为李殿全听了自己的“神示”要决心杀回老家了,便爽快地承担了守山的责任。他有一个伟大的想法:即使李殿全返不回来,山上这八十多老少折了,能让李殿全带一百子弟返回家乡,也值了!半残人心中油然升起一腔豪壮。至于李殿全会不会撤下这八十几个兄弟爷儿们不管自个带队溜了的这种可能,丁半仙没想过。因为李殿全从来不办这种只顾自己不顾弟兄们的事。这也是李殿全能长久拢住绺子不散的主要原因。这人还是很讲义气的。李殿全心中暗笑:今天就瞒瞒你这个“神仙”!
被挑出的一百个老少土匪从伙房老伙头兵处领了干粮扎在包袱里,斜背到肩上。老伙头兵问:“李爷,你们不带口锅烧口热乎水喝?”李殿全一晃手,说:“用不着。你们把晚饭弄好点就行了。”
晚饭后,老少土匪和衣打了个盹,半夜时分,妞儿一声号令,众匪立起。李殿全从地上荆棵上析了一枝荆棍,对众匪一比画,张开嘴,咬住了荆棍。众匪一齐照办。
十九日拂晓,李殿全带队噙枚从一条密道里转出张家寨,进入了距了阳崮十里之远的、他与包布新密商过夺寨的那个桲椤场,立即封住山口,连姓尹的看山人这个老眼线一家也不准外出了。一百个土匪静静地隐在一片林子里休息。李殿全命令:今每儿一天不准出声,不准走动,更不准埋锅做饭。违令者杀,众多土匪感到既神秘又紧张,同时又有一些不安和疑惑。踩道返乡,怎么窝在这山洼里了?晓宿夜行,也不用走这十多里路就歇下的。咋?
黑影下来之后,李殿全才将这一百土匪集中到了看山人的院内,就着尹姓看山人烧好的两大锅羊肉汤让大伙吃了顿热饭,然后命令整装。
沂蒙山的土匪们的装备委实可怜,李殿全部还算可以的,也不过是人手一枪,其他绺子两人一枪,甚至三五人一枪也说不准,其余就是钢钩、大刀了。李殿全部土匪们的装备是:一人一身衣裳,一条毛巾,两双铲鞋,一件长身大襟的棉袍子,一条线织的长条大口袋,一个铝水壶或博山产的瓷嘟噜,一把大刀,一柄小插子,一个搪瓷碗。
装备不多,但挺实用。棉袍,可以裹可以盖,躺下顶床被子;大口袋抢了东西可以装,宿营了又可铺在地上防潮当垫子。被褥不愁,打下围子,连被带床还有女人一块接过来用就是了。打不下来,有这些,也挨活过了。搪瓷碗还是十多年前打博山时从一个杂货铺里获得的,可以喝水可以盛饭,这就很让其他许多绺子羡慕了,这是铁的瓷的,结实、好看,而他们用的大多是葫芦割开的木瓢,不小心就颠烂了。李殿全也一直想和刘黑七那样弄一批铝制水壶给弟兄们用,但一直没槁齐,所以许多弟兄至今还用着扁瓷嘟噜装水。这使他很遗憾,不如那时让官家招次安,赚一批装备再蹿出来。你看,做了二十多年的买卖了,到这还用着水嘟噜,既笨重又叫人多寒碜嘛!
李殿全命令:褪下棉裤,裹上棉袍,每人左臂上扎上白毛巾,马上出发去了阳崮下潜伏,下半夜丑时突袭了阳崮大寨!上半夜打个盹行,但不准打呼噜、弄出动静来。
众匪立即小声喳喳起来,又兴奋又激动又有些担心:了阳崮大寨肥哟!可是,又太难打喽!
几个知道底细的头目都压着嗓子笑了。
李殿全扬着一张图小声笑道:“不用担心,保证不费一枪一弹,不伤一兵一卒,就能拿下这座山寨!李爷我都安排妥了!弟兄们到时听令就行了。”接着各个头目齐集过来,疤子端过盏风灯来,众人围住,李殿全摊开图又安排指画了一番,看没有什么差错了,掏出怀表来看看,命令起队。上半夜时分,土匪们已潜伏到了了阳崮西南大围顶下和了阳崮后的山洼里,少营喜子几个小土匪抱了几床被子,向崖根儿摸去,其他老土匪伏在小顶子下的松林里,静待勾子——内应的接应了。
公方忠已下定决心卖寨,听了包布新的劝告,年前年后不再喝酒,不再妄言,一心办事。十九日傍晚他到包布新的杂货铺说要换些铜子做赌资去缠缠公玉东。包布新挺高兴,拉开抽屉,说:“换吧换吧。多缠他一会儿!”同时将一把小手枪递给了他:“会用吧?”公方忠稀罕地抓到手里,说:“会用会用!有这个么就更有胆气了!”并很有把握地说,“?好吧!跑不了他。”说着从抽屉里抓了两大把铜子,大约值两块大洋的样子。拿到铜子,公方忠却没留下换铜子的大洋,只是笑笑,打声呼哨,走了!
包布新就挺恶厌,不是给你钱了吗?这点小钱,也来沾抹!忍了几忍,才没说出口来。不过已盘算好了,事成之后再付他那四十块大洋的时候,一定要把这两块钱扣下!做买卖么,说定多少就是多少,这么沾抹人可不管!什么事吗?我就该让你沾抹不成?我成了什么了吗?这户人,没法和他合伙共事做买卖!表姐跟了这么个人,怪不得气病了呢。没法治!
正月十九日夜。
缺了一角的月亮吊挂在东南演操顶的上方,时候已经不早了。
天冷,月似乎更亮更清。崮下上东门河笼罩在一道方方正正却随河道弯曲的虚幻的水汽里。河边的林带朦朦胧胧如同灰障。打春六七天了,阳气上升,山下已显暖意。崮上,灯火点点,家家门上的春联还带着几许春节的喜庆。东寨居中,公玉东家灯火辉煌,人们在月光、灯火下出来进去,喜气洋洋,院里屋内不时响起阵阵欢声笑语,更增添了喜庆的色彩。
今日,公玉东家最高兴的是程奶娘,嘎嘎地情不自禁地大笑,加上侉声侉气的腔调,不时惹得来帮忙操持新人的公氏家族女人们的大哄。
程奶娘赶出杂人,对梦莲悄声面授做新媳妇的种种隐秘。在她眼里,梦莲就是她的女儿。而且,吕家已提出让程奶娘陪同梦莲过去,吕家将把她作为长辈一样养起的意思已昭示得十分明白了。老吕家就是会办事,女方想干什么,不用说,已打点得周周到到,十分熨帖。
梦莲心中像揣只小兔那般怦怦。做新嫁娘还这般繁琐,这般有趣?这般……想想过门后和吕庆阳同处一室,他还不得抽空就“暖手”啊?想到吕庆阳的样儿,梦莲不由得阵阵痴笑。奶娘忙告诉她:今天可笑不得!得哭才行。梦莲忙又端坐起来。
梦莲想早日嫁出去。这样,老爹也了了心事了。望着父亲花白了的头发,梦莲心里发疼。爹,苦啊。梦莲是个聪慧的女子,从老爹、奶娘的只言片语中,已将老爹和南京的妈之间的事猜个**了。她想:将来如和吕庆阳到外地或自己单过了,就将老爹接去,好好侍候他老人家一辈子,让他有个依靠,让他心情快乐。哥、嫂们对爹是孝顺,可隔一层是一层啊,他们不会有自己这么细心。闺女是老家爹的贴身小棉袄,不会错的。
公玉东望着程奶娘高兴的样子,心中十分感慨:幸亏了这个外乡的大脚女人!要不,自己又怎么能在失去红莲后又得一个如同红莲一样的宝贝闺女呢?如没有这么个闺女在跟前守着拉扯,心更难安了。应该给奶娘置些地,修下坟,安排好她的后事,即使她去随梦莲过,万一有个什么不济,自个吃自个的,也气势,也爽朗,踏踏实实地不用跟哪个低三下四,也有退路。晴天须思雨漏日,女婿终究不是闺女,多做手安排没坏处。即使奶娘愿返乡回南方,也会衣食无虞的。自己老了,快把这些事办了,心也安稳,也算对得起奶娘,对得起红莲。红莲若在世,也一定会这样安排的。这事,开春就办,不能依赖孩子们。
公玉东没请山下的亲戚朋友们来参加梦莲的婚礼,更没通知章信斋。他想待世道太平了,再补这个礼,亲戚们也会体谅的。就这样,晚饭间,家中还是摆了十几桌送亲酒,请了山上的近支本家和亲戚热闹了一下。坦埠二支老巍东那里还是听到信了,几天前,公方鑫来送了两百光洋。公玉东心里一暖,巍东哥那边这几年够糟心的了,还记挂着这边侄女的婚事,看来是火热起炕,是亲三分向,还是一家人啊!看来自己这些年不以他的作为为然,有意疏远他,也不妥。过后,得常去看看他,血浓于水,总是一家人嘛。老公家这么多年不成气候,是不是就因人口多了,人情淡了,团不成团了的缘故?先祖们人口稀时,却是叔帮侄、兄帮弟互相拉扯提携的,故才有那般的辉煌。公玉东再三叮嘱十九日这天,坦埠那边不要再来人送亲,开春了,太平了,或是清明祭祖时,他回上东门老宅上,再补办一场,老兄弟们再聚。
公玉东多饮了几杯,见家中再无事可以忙活,便悄悄离席,登上大寨门楼了台。
大寨沐浴在清亮亮的月光里。大寨四角的岗楼里传来阵阵清晰的梆子声和一两声吆吆喝喝的诈唬。月光里,浑厚的寨墙、高耸的碉楼伟岸雄壮,给人一种安全与威严感。
公玉东抚摸着了台上的一门明代小铜炮,心中百感交集。
自他创建这座了阳崮大寨以来,再没有了在山下庄里那一夕数惊。终日不安的惶惶。看来,当年决心上崮是个明智的选择。崮者,顾也。了阳崮真的把他和家人、族下、乡亲们给“顾”住了。巍巍大寨,天险雄关,几十、几百乃至上千的土匪哪个敢正眼视他?尽管行路、用水不及山下方便,但能不再被抢被杀被烧被淫被绑票,能安居生存下来,山上两千居民哪个不念他公玉东的恩惠?哪个又不对他顶礼有加?感恩戴德哩!有了这座大寨,山上的人家照样娶媳嫁女,照样生儿育女,像山崖上的这些柏树一样,老鸹叼个种来,有点土有点水,就长出一蓬绿来。咱山里人也一样啊,只要有一点安稳,一丝希望,一口水一口粮,就能活下去。天灾不让人活,土匪不让人活,可咱们总还得活下去。
不是吗?
想公氏先祖,元朝的世袭万户,一夜之间沦落为戍边的军士,不也咬牙活下来了吗?活下来才有了明代一门五世进士的再次辉煌。明末清初,盗贼飙发,土贼沧浪渊、满家洞、九山王、莲花山诸渠,啸聚蒙山沂水,劫掠无虚日,邑社丘墟。日照贼丁明吾杀掠公氏八千余口,可至清末,公氏家族又一次成为“蒙阴县,公一半”的大户。梓河岸边,汶河两岸,沂河源头,遍立着公氏子孙。人,真是撑劲啊!可惜,大清一朝,后人们再无先祖们的辉煌和荣耀了。世代缵缨名士第,后人净是田舍翁。真是悲哀呀。
公玉东青年时也曾发愤读书思重振家声,可惜屡考不中,再后来皇帝老子倒了,功名一途不通了。他是公氏第一世进士都御使公勉仁的嫡系承门子孙,长门长孙,他是当然的承系族长。祖墓所在,古坊巍巍,长房理应多得些族人的格外敬重的。但家道实在的败落了,一个家族不出好子弟,还有什么希望?看来巍东兄二支那边还有些希望,族孙公天衣是个人才。平心而论,巍东哥不是自吹,也称得上公氏中兴第一人了。不说他家大业大,商业成功,就他狠抓子弟读书一项,就非所有族人可比。近百年来,老公家人很少有人读书了,子弟们不再读书,一辈接一辈人的不再读书,还有什么出息?家族败落,这应是最大的败落!土匪净了,下山第一件事,就是砸锅卖铁,也要在上东门办所学校教子弟们读书!这一点上,巍东哥有远见啊!但是,为人不能太霸虐了,不修德行,子孙难宁啊。过后,要和他好好啦啦的。
比起老巍东来,他浑浑噩噩半生,委委屈屈半生。没承想为避土匪上崮修起了这座大寨,竟让他得到了半生想得到而没得到的权势和威望。看全族各支各系,像他这样牺牲家产保全子孙,也算得上对家门的很大贡献了。县长张尊孟也盛赞他为保存蒙阴子民立了大功。这是荣耀啊!县长也很看得起他啊!赠锦赠缎,有意结纳,梦莲妮子也有面子啊!
公玉东胸中漫起几分豪气:全县人口十万,自己就统辖了两千多!吕亲家讲过山区匪患将尽,他公玉东多年来拥兵筑寨保境安民,政府一定会大为嘉奖的。张县长就说过几次了,匪平日,县府一定为各区像公玉东这样的乡绅立碑桂匾,大加表彰。公玉东想,如果把山上的四百山丁编为政府军队,最少可封个营长吧?营长,在明清,算是参将、管带一级的官吧?可惜自己年老而儿子们又只知稼穑且愚笨缺乏管人的才能,所以,才有心将这训练多年的山丁拨付给梦莲的女婿吕庆阳去指挥。这孩子灵透哩!这才是陪送爱女的一份上等嫁妆哩!
梦莲有福哩!有地有资有才有貌,完全可以与吕家少爷平起平坐,自然会在婆家有极好的地位。庆阳小子有福哩,不用操心,两家老人都为你的前途巴结哩!看样,他一定会对梦莲好的,要不,老吕家也不会这么急着要求梦莲过门了。这些,都是这小子的作道,自他头年冬里见了梦莲后,猴急猴急的……
公玉东笑了。他很理解,又很骄傲:我的闺女,应该是这样的啊!
梦莲确实让公玉东骄傲。貌美而又聪慧本分,心地宽善而又善解人意,知道体贴人,真像她的娘红莲啊!
月光愈亮。
公玉东抬头向灰蒙蒙的南方山下望去,那边公家老林里埋着红莲的骨殖。他口中喃喃:红莲啊红莲!闺女我给咱拉扯大了。明日就过门成为人妻了,你放心吧……我,你也不用挂念,世道平和,我就辞去族长的职责,到老林你的坟旁搭几间茅庵,与你长相厮守吧……公玉东想到明日梦莲就要出阁了,悲切心去,又有几分欣慰。小女儿有了可心的归宿,他觉得心中的重负一下落了地,轻松多了。——不,没了心事了啊!
突然,了台下响起了一声狐叫。公玉东循声望去,崮上那只老狐立在西寨墙头上,双爪合拢,似是向他打拱作揖。公玉东乐了:“老友,莫非你也来向我道喜?”
西寨墙外刺丛中穴居着一窝皮狐,为首的老狐已红了脊毛,每年春秋两季,它像个主家翁一样立在寨墙上,观小狐们成双成对的交配嬉戏。这狐不怕人,也不侵害崮上人家的家禽。崮上人家也不祸害它们。年复一年,人兽相安。公玉东说:这只老狐怕已通了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