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润发一身露水,双眼通红地走在小镇的青石板路上,迎着早晨的阳光,享受着难得的宁静。www.tsxsw.com今天已经是朱润发回来的第三天。
昨天晚上,他一个人去了镇西头的小河边,那里埋着一个他既熟悉而陌生的女人。那个可怜的女人,二十四年前把他带到了这个世界,然后还没来得及看他一眼,就又突然撒手人寰。二十四年来,他从来也不知道这个女人的存在,也不知道自己其实是她的孩子。但是前不久,她又突然的就出现了,以一种他绝对意想不到的方式。
朱润发以为自己不会伤心,因为柳悦对他来说完全只是一个陌生人,他对她也完全没有任何的印象,更不要说是感情了。但是在见到那座孤零零地坟头的那一刹那,朱润发却莫名其妙的哭了,像一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但他就是哭了,哭的稀里哗啦。
哭完之后,他一棵棵地用手把除坟头上的杂草拔干净,然后就在那里静静地站着,一直站了一夜,直到现在。
现在已经是早上六点,这个时间换做燕京那样的大城市,大多数人还在睡梦之中,但是在小潭镇却早已经开始热闹起来了。
当然,小潭镇所谓的热闹和燕京那种大城市是完全不能比的,但是反过来说大城市的热闹跟小潭镇也是不能比的。小潭镇是现在少数还保留着赶集这一传统的小镇之一,以前每逢初一十五,现在每逢双休日,附近山区的山民们都会背着自家出产的山货来到小潭镇,或买或卖,都非常的热闹。那种热闹是将骨子里的热情都透出来的热闹,而不是大城市那种纯商业式的热闹,氛围完全不同。
小潭镇的赶集传统已经延续了七八十年,其实细究下来和朱润发他们家还很有渊源。
话说小潭镇,实际上是个很奇葩的地方,它虽然名为镇,但实际上住在镇上的人口还不足三百。但它却真的是一个镇,一个已经延续了三百多年的古镇。
这个古镇自出现以来就非常出名,出名到什么程度呢?嗯,据说在清朝的两三百年里,附近的山民老百姓每年除了给皇帝纳皇粮外,还必须给小潭镇纳一份。没错!那时候,小潭镇还被叫做小潭寨,是个传了两百多年的土匪窝。虽然占据这里的好汉经常变化,但是性质从来就没变过。
据朱润发的爷爷讲,原本如果不是解放了的话,估计他老人家就是小潭镇这一代的狗头军师了。话说他们家当年那个有着秀才功名的老爷子,自从大清朝嗝屁了以后迫于生计,无奈只好上山落草。结果被当时的寨主待为上宾,坐了第二把交椅,成为了当时名闻十里八乡的秀才土匪。但是民国以后,新人势力如雨后春笋一般涌现,土匪这一行也变得竞争激烈起来。无法可想之下,朱秀才只好怂恿当时的寨主招了安,这才有了小潭镇这个称呼。
而且由于当时小潭镇的基础设施好,所以招安以后,当时的民国县政府就在这里设立了小潭镇的治所,后来逐渐就成了附近山民赶集交易之地。再后来名声传了出去,连远处的少数民族都来凑热闹,结果七八十年下来,小潭镇的赶集在当地已经小有名气。现在哪怕已经通了公路,很容易就能到县城里购物消费,但是山民们还是习惯来这个地方。
“这不是老朱家的孩子么?”这时路边有人笑道,“我听说你上大学去了?今年该毕业了吧?这大清早的,来碗面?”
朱润发转眼望去,只见一个头戴小白帽的中年人,正站在一家小饭店的门口冲他直笑。
“是白叔啊!”朱润发看了他一眼,然后进店找了张桌子坐下,笑道,“那就来碗羊肉面。记得,多放肉,少放面啊。”
“臭小子!出去几年还学会开玩笑了,”白叔笑道,“多放肉,叫你白叔我喝西北风去。”他嘴上这么说,但是最后还真结结实实的给他加了两大块羊肉。
朱润发也老实不客气,嘻嘻一笑,捧起来就开吃。反正小时候朱得铭夫妇忙的时候,他们三兄妹都是到白叔这里解决一日三餐的,要客气也客气不起来。
“白叔!您做的面真是这个?”朱润发一口气把一碗面吃的见了底,然后翘起大拇指笑道,“好吃!外面那些羊肉面和这完全不能比啊?全是香料味,连羊肉的味道都没了。”
“那是当然!”白叔笑道,“这可是我家祖传的清真手艺。嗯,也幸亏你今天回来了,不然明天开始你就吃不到了,明天开始我就打算关门了。”
“怎么会?”朱润发奇怪的说道,“你这生意不是挺好的么?为什么要关门?不做了?”
“不是的!”白叔笑道,“下个月我们全家都要去圣地朝觐,所以这个月就要开始准备起来了。”
“朝觐?哦……我明白了。”朱润发奇怪地问了一句,然后恍然,白叔还是个正宗的穆教徒。
“是啊!去了这一趟,就算完成了我人生当中的一件大事。”白叔感慨地道,“年纪大了,再不去就走不动了。”
“怎么会?白叔还很年轻嘛!”朱润发笑道,“不过能去朝觐是件喜事,恭喜恭喜!”
“呵呵!多谢!”白叔笑道,“这么快就吃完了,再来一碗?”
“不不!不用了,我已经吃得很饱了,”朱润发站起身来,然后一摸身上,脸色尴尬起来,“白叔!出门的早,身上忘记带钱了,要不老规矩,挂账?”
“算啦!一碗面还挂什么账,”白叔笑笑着挥挥手,“就算白叔请你吃了。”
“那怎么好意思?”朱润发笑着谦让了一句,然后又老着脸皮笑道,“白叔,要不你再请我吃点白切羊肉呗!嗯,给我来个十斤八斤的,我也好打个包。”
白叔:“……滚!”
“切!小气!”朱润发悻悻地从面馆出来,然后挤着人群回到了自己家,一座临街带店面的老房子。
由于赶集的人多,朱得铭的理发店早早的便已经开了门,店里已经有了好几个客人在等着了。
“师傅!你照这个发型给我来一个,”坐在椅子上的一个青年男子指着海报上的明星发型说道,“一定要剪得帅气一些啊,我待会儿还要去相亲。”
“好嘞!没问题!”朱得铭笑道,“以我朱得铭的手艺,你就放一百个心。”
这时朱润发走了进来,开口说道:“爸!今天怎么这么多人?要不要帮忙?”
“阿发……你昨晚……?”朱得铭见他进来,整个人浑身震动了一下,手上就是一抖。然后父子俩的脸色都是同时一黑,只见那个青年的头发已经是少了一大块,隐隐露出了头皮。
那青年兀自没察觉,嘴里还在吹嘘:“你们不知道,那女的是我二叔公给介绍的,少数民族少女,据说长的那叫漂亮,脾气还好……”
“哎呀!少数民族少女?那很好啊!”朱得铭突然干笑道,“只是那样的话剪这个发型就不合适了,嗯,简直是太不合适了。”
“哎?这怎么说?”那青年奇道,“我感觉挺好的啊,很帅啊?很配我的脸型啊!”
“不配!不配!”朱得铭狂摇头,“简直太不配了,我问你,那少女是哪个族的?”
“二叔公没说……”
“没说就对了!啊,不是,”朱得铭干笑道,“我的意思是说,无论是哪个少数民族的,他们和我们汉人不一样,都喜欢很有男子气概的!你看中的这个发型,怎么说呢……阿发啊,那个字怎么说来着?”
“娘气!对,就是娘气!”朱润发一脸正色的说道,“太娘气了!照我看,你要真剪这个头型,你的那个少数民族美少女就跑了一半了。”
“真的?”那青年一愣,然后急了,“那我该怎么办?你们看剪个什么头型好?”
“让我来给你剪,”朱润发拿过朱得铭手中的推子吹嘘道,“这几年我在燕京上大学,嗯,顺便还学会了一个最流行的新发型。剪好以后,那叫一个成熟稳重,精明干练,还充满了男人的阳刚之气,保准你一眼就能被那美少女看中。”
“燕京最流行的新发型?”那青年喜道,“那一定好,你就帮我剪那个发型吧?”
“没问题,包你满意!”朱润发笑着答应一声,然后三下五除二,不到十分钟就给弄完了。
“OK!好了!诚惠10块!”朱润发手一摊,“洗头再加5块。”
“……”青年仔细照了照镜子,疑惑的说道,“师傅,这个头型我看上去怎么这么像平头呢?”
废话!什么叫像,本来就是!朱得铭翻了个白眼,脸上却露出赞叹不已的表情,说道:“儿子!不愧是去过燕京大城市的,哎呀!这个发型好。嗯,看着像平头,但是细微处显差别,这给人的感觉完全不一样了啊!好,真是好,以后就是我们理发店的招牌发型了。”
“那是当然!这个发型是今年最流行的,”朱润发笑道,“小到公司白领,大到企业老板和当官的,就属这个发型最精神,最干练。”
“咦?被你们这么一说,我也感觉不错,”青年喜道,“我也感觉自己精明干练多了,很有男子气概。嗯,我感觉这一次相亲一定能成,我说前面二十多次相亲老是失败呢,原来问题出在发型上面。师傅,这次要成了,我请你吃糖啊。”说完,他付了钱,兴冲冲地走了。
二十多次相亲?父子两个头上同时滴下一滴冷汗,相互对视一眼,嘿嘿干笑了一声,对他这次相亲很不看好。
“那个……师傅!”这时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大爷站起来说道,“给我也来个那种发型,就是那种燕京最流行的。”
“哦!!!”父子俩同时瞪大了眼睛,“大爷您也要相亲?”
老头一翻白眼;“怎么?不行么?”
“行!当然行!”朱得铭笑道,“没问题!您过来坐,我帮您剪。”
就这样,等这位老先生剪完了出去一吹牛,来赶集的许多山民居然还真有人认为这个头型是燕京最流行的,纷纷要求剪这个发型。结果,父子两个一连忙了一上午,剪了一堆平头。
“阿发!你昨晚……去了小河边?”中午闲下来的时候,朱得铭终于把憋了一上午的话问了出来,“上次我就想问了,你在燕京碰到什么人了吧?”
“爸!你别瞎想,”朱润发摇头笑道,“我能碰上什么人?在燕京除了几个同学,我又没什么熟人。”
“可是你昨晚……”
“昨晚啊!我去小河边夜钓去了,”朱润发扯道,“可惜现在河里的鱼不多了,一条也没钓上来。哎呀,不说这个了!对了,爸,我舅舅家在山里的老屋还在么?”
“是么!”朱得铭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松了一口气笑道,“那就不说这个了。嗯,你问你舅舅家的老屋干什么?他们那个村子,因为位置太偏修路不合算,所以大多数人响应政府号召都搬到别的地方去了。现在几乎整个村都空了,就只剩下几家人家还没搬了。”
“事情是这样的!我不是学文物鉴定的么?”朱润发笑道,“我听说他们那个村子年代挺久远的,就想去住两天,看看能不能找到点老物件,说不定就发财了呢!”
“他们那个村子能有什么值钱的老物件?”朱得铭翻了个白眼,“就连鬼子当年占了那地方,都懒得去祸害。不过……算了,你想要去住两天也行,就当散散心吧!你舅舅把老屋的钥匙留给你妈了,我去给你要来。”朱得铭说完,不等朱润发回答便起身向里屋走去。
散散心……
朱润发看着朱得铭的背影,品味着他这意有所指的三个字,默然呆立良久,最终只能长长地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