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的夜空,同样的人,蓝廷又坐在窗前,梅青宿没有跟随在蓝廷身边,现在说不定他将自己关在某一个房间中,正练着用小刀去刺杀人的法子。
屋子里昏暗一片,他又没有点灯。
最近几天他都没有点灯,他仿佛已习惯了夜空下的黑暗。
他又在等待,又在等待一个消息,等待西门高登给他带回来的消息。
西门高登与两个一高一矮的怪人以前是跟随着任斯的,一直都忠心耿耿的只为任斯办事。
任斯逝世之后,西门高登就突然放弃与一高一矮的怪人跟蓝廷对抗,却选择为蓝廷卖命。
蓝廷没有去猜度西门高登的用心,他只知道西门高登是一个可以减少他很多烦恼的人,这一点很重要,这一点也已足够。
门外已响起了脚步声,渐近渐响,如果不是故意使点力踏步,没有任何一个人的脚步声在外面可以走得这么响。
大门没有开着,没有掩上,这个人走到门前,还敲了三下门,蓝廷作出反应时,他才慢慢走进来。
蓝廷说。“是不是有消息了?”
他说话的声音已经变了,超凡脱俗的儒雅已经变了,就像高高在上的仙佛跌落了凡尘,就像顽石点头。
是什么东西让这个高傲的男人变得如此大?
西门高登回答。“我们一共派出五十六个能手,在悬崖底下找了三天三夜都找不到他的尸体。”
蓝廷说。“找不到尸体,他是不是根本就没有死?”
西门高登不这么认为。“那个悬崖这么高,无论是谁跳下去都一定会死。”
蓝廷说。“他会不会根本就没有真的跳下去,他只不过让你们觉得他真的跳下去了。”
西门高登说。“有人说他不完全是人,因为他长着狗一样灵敏的鼻子,我也不完全是人,我也长着雄鹰一样敏锐的眼睛。”
蓝廷说。“所以,你肯定你没有看错,他的确跳下了悬崖?”
西门高登绝对肯定的回答。“是。”
蓝廷说。“那么,为什么在悬崖底下找不到他们的尸体?”
西门高登思索了一下,回答。“悬崖底下经常会有一些凶残的野兽出没。”
蓝廷说。“你的意思是他们已经进了野兽的肚子?”
“进了野兽的肚子,他进了野兽的肚子,他竟然变成野兽的晚餐?”他仿佛觉得很可笑,大声的笑了出来,笑声停顿时,他脸上的表情就变得更复杂,似悲伤又似痛快。“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就算剖开野兽的肚皮,我都要见到他的尸体。”
西门高登已经退了出去,蓝廷说的话就是命令,他当然是去找寻到那只吃了人的野兽,而且他一定要找到,哪怕是他让自己变成尸体,都要将那只野兽引诱出来,将跳崖的人的尸体完整的放到蓝廷面前。
蓝廷又走到窗前,怔怔的看着窗外的夜空,这黑夜下的黑暗仿佛很漫长,无边无际,无休无止。
一间屋子,一间爬满藤条像野草堆的屋子。
屋子前有一片翻过土的园林,园林里又长出了一些新的嫩草,一个人就踩着这些嫩草走进了这间屋子,被践踏过的嫩草又在顽强的支撑起来,野草的生命仿佛总是如此的强。
这间屋子当然是梅子坞的屋子,这个人却不是梅子坞。
无论谁都绝对很难在一个月之内从一身赘肉,又笨拙又慵懒的人变成一个腰杆挺拔,又俊朗又高傲的男人。
屋子里只有简单的一套桌椅,一张床和三个架子,架子上堆放着一大堆东西,破旧的书籍,怪异的拐杖,漆黑的小刀,情形怪状的石头,小瓶子,绳子,乱七八糟什么东西都有,还有几口箱子,箱子里想必也是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这些东西,无论谁都不会对它兴趣,这个男人偏偏很有兴趣,居然绕着这些东西慢慢走,看得又仔细又专注。
他的脸上还露出微笑,越笑越开,他忽然从乱七八糟的一堆东西中拿了一样东西,然后走到屋子里空旷的地方,他的眼睛注视着地上,忽然间,空旷的地上居然燃烧起了一团火。
火光明亮,却照不清他的脸。
他神情专注注视着地上的一团火,笑容更深,然后就将他刚才从梅子坞屋子里拿起的东西,投入火焰中。
火焰瞬间消失,他的人也消失不见。
又有火焰的光,灯光。
黑夜中点灯,是韩昱一直都坚持着的习惯。
安葬了小颖之后,他发现了一件事,他变了,变得很多。
他不再讨厌睡觉,每一夜居然都睡得很好,他还喜欢时常走在阳光下。想起小颖时,没有沉重的悲伤和忧郁,他的脸上居然还露出微笑。
原来光并不是为了留下不离不弃的影子,光是心的一个方向,就像迷途的人看见光找到家的方向。
他就是他自己的一道光。
他还在黑夜中点灯,只因为他习惯了点灯,他不想改变得太多,让自己变得不是自己。
可是,他的确已变得太多了,他的身体也变得越来越差,每每黑夜降临时,他就不停的咳嗽,咳得很厉害,仿佛会要了他的命。
不知道是不是陵墓地带上突然出现的那一道奇异的光所致,他也没有怨恨。
生死轮回,生命有尽时,亦有亦无,人何必太执着。
卓别离还留在韩昱身边,他刚得到刀锋传回来的消息,韩昱没有问,他也没有说。
韩昱又换了一根新的灯芯,灯光更明亮,他终于开口问。“刀锋传回来什么消息?”
卓别离目光中流露一抹悲伤之色。“我们完全失去了韩亦轩的影踪。”
韩昱说。“他已经死了?”
卓别离沉默。
韩昱又开始咳嗽,咳得并不是很要命,一会就停了下来,说。“他的灵魂里有我的痕迹,三天前却突然中断,绝对不会是因为死亡才中断。”
卓别离说。“除了死亡,我实在想不到别的法子可以中断灵魂连系。”
韩昱的目光变得深邃,说。“难道你忘记了仙辰阁的存在。”
一道结界让仙辰阁脱离凡尘,变成神话。
卓别离说。“刀锋和影子在悬崖和附近勘查得很仔细,都没有发现结界的痕迹。”
韩昱说。“这道结界会不会就在悬崖下的半空中?”
卓别离说。“如果,真的有人可以将结界佈在悬崖下的半空中,这个人就不是人而是神。”
这个世界并不存在鬼神,只是人的智慧和力量有时便连神鬼都汗颜。
韩昱又咳嗽了一下,忽然问卓别离。“你真的觉得韩亦轩已死。”
卓别离摇头说。“我不知道,如果你问命的话,他一定可以给你最真实的答案。”
韩昱也摇头。“他和许琳已经分别了几百年,难得相见相伴,我们何必去打扰他们。”他又走到窗前,仰望着幽暗的夜空。“我相信韩亦轩一定不会这么容易就死去,如果会死,二十三年前就已死去了。”
卓别离无法反驳,也不想反驳,一个人能够这么坚定的相信自己,一定有他的理由。
他沉默半响,忽然问。“你有没有想过蓝隽和梅子坞为什么会跟着你离开韩城?”
韩昱没有回头。“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卓别离摇头。“我只知道,一个人不会无缘无故的离开他熟悉的地方,何况那里还有他们的亲人。”
韩昱笑了笑,仿佛已将尘世的重负都释然。“人会离开一个地方,最大的原因就是那里已变成伤心之地。”他好像故意转移这个话题,立刻就问。“小蓝他们现在在哪里?”
卓别离说。“七里之外的甯璜城今晚会举行一场美食会,他们应该去那里玩乐了。”
韩昱看着卓别离,说。“我好像从来都没有去过这种热闹的地方。”
卓别离也笑了。“我们为什么还不去?”
“好,现在就去。”
美食会,顾名思义就是一场各地美食的会集。
夜色佳肴美酒,三种东西通常都碰撞在一起,因为最能打动人心。
这三样东西都有了,这个地方不热闹才怪。
各色各样的地道美食,各种各样的商贩,聪明的商贩想着各种法子让来自各地的人儿慷慨解囊。掷飞镖,投球,猜谜,挑棍子,赌酒,斗食量,花样百出。还有人耍杂技留住人的脚步,也留下人的金钱。
笑容也从来没有在来玩乐的人儿脸上消失,他们的金钱虽然少了一些,却买到许多欢乐。
蓝隽和梅子坞也投入了人群的玩乐中,他们刚刚才跟随着一群年轻的男女,到河水下放河灯,因为梅子坞高大笨拙的身形,还闹出不少的笑话,只是不知道梅子坞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
蓝隽发誓今晚一定要远离梅子坞,至少也要远离开人群,否则她的肚子只怕都要笑破。
街尾空旷的地方就很少人来往,刚好那里有一个卖面条的小档口,刚好他们笑得太多,肚子也空了。
刚坐下,叫了两碗面,蓝隽又忍不住笑了。
梅子坞忍不住也笑了,他笑起来时,仿佛眉毛鼻子都在笑。“今晚的这个美食会倒真有趣,我这辈子好像都没有这么开心过。”
蓝隽说。“刚才你放河灯时,那几个动作,我相信也有很多人一辈子都没有见过。”
梅子坞眨了眨眼,说。“刚才附近的人都笑开了,总不会就是笑我吧?”
蓝隽说。“好像是的。”
两碗又香又热的青葱面已端了上来。
梅子坞又笑了。“今晚本就是一个玩乐的夜晚,几个动作就博得一群玩乐的人一笑,也并不是这么容易。”
蓝隽说。“的确不容易,这世上除了你,只怕也没有几人能做到。”
话音刚落,两人又忍不住笑了,忍不住用一碗面当作一碗酒,碰碗。
刚夹起一筷子的面,迎面就走过来一个人。
这个人走得很慢,好像很开心的样子,只是笑起来的眼睛里总是夹杂着一抹傲气。
“这世上能找到你们的人,除了我,只怕也没有几个。”
他终于走了过来,也叫了一碗青葱面,居然就在蓝隽和梅子坞的那张桌子坐下。
梅子坞认得这个人,就因为认得,他的脸上才露出吃惊的神情,吃惊的看着这个人。
蓝隽当然也看到梅子坞脸上的表情,不禁也看向这个突然出现的年轻人。
轩辕十三郎微笑着说。“你想不到我会找到你?”
梅子坞没有说话,他只是静静的看着他。
轩辕十三郎又说。“你当然想得到,你只是想不到我怎么会懂得使用阵法的力量找到你。”
梅子坞居然笑了,说。“你的父亲见到你使用阵法居然有如此高的造诣,一定会很心安。”
轩辕十三郎笑容中闪过一抹厌恶,显然他并不太喜欢别人讲起他的阵法时,又提起他的父亲。
一碗青葱面又到,轩辕十三郎已经起筷,吃了一口又再吃一口,就忍不住称赞。“这碗青葱面很不错,这里的人情也不错,也难怪你们会千里昭昭来到这个地方隐居。”
梅子坞说。“如果你活到我们这种年纪,说不定你也会喜欢上这个地方。”
轩辕十三郎接着说。“可是,这个地方却有一点不好。”
梅子坞说。“哪一点不好。”
轩辕十三郎凝视着他,说。“初来乍到的人突然死去,这里的人一定不会知道,外面的人更不会知道。”
蓝隽已有点明白,目光变得尖锐。“突然死去的人就是我?”
轩辕十三郎居然承认。“就是你。”
蓝隽说。“你用什么杀我,别忘记我是瞳月族人?”
轩辕十三郎说。“我知道,所以我专研出了一种诛杀瞳月族人的法子。”他盯着蓝隽。“我就用阵法诛杀你。”
梅子坞说。“我好像还算是一位阵法大家。”
他没有笑,可是他说话时,脸上的肌肉和眉毛总是在动,又仿佛在笑。
轩辕十三郎说。“就算是阵法大家,也救不了你,是不是?”
蓝隽又忍不住笑了,年轻人为什么总是这么张狂。
桌台上的青葱面还热着,若然凉了就不好吃了,她想起筷吃面,却忽然发现自己动不了了,这才吃惊的看着面前这个高傲的年轻人。
轩辕十三郎又看着梅子坞。“你也没有看出来我什么时候动了手脚,是不是?”
梅子坞拒绝承认,可是无论谁都看得出他已开始害怕。
轩辕十三郎说。“现在,我是不是已经可以诛杀瞳月族人了?”
梅子坞居然没有动,难道他也动不了?
轩辕十三郎慢慢的站了起来,慢慢的站到蓝隽背后,这时,街中来往的人群中响起几声咳嗽。
来来往往的人如此之多,被口水呛到抑或生病了,难免会咳嗽,也没什么惊奇的。
他的手已经举了起来,还没有挥下,咳嗽声忽然就来到了身后,他立刻向身后攻击出去,却空了。
然后,他才看清楚咳嗽的人的脸和这张脸上的眼睛。
他发誓,他从来都没有见过如此尖锐锋利的眼睛,如果他不是早就知道这个人的一切,他一定会以为这个人不是人,是厉鬼,是恶魔。
“杀人从来都不是一件可怕的事,因为你不知道,到底是你杀别人,还是你被别人所杀。”
轩辕十三郎当然知道这个人的可怕,所以,他的攻击空了之后,他就跃开一段距离。
小小的面档本来有五六个人吃面的,现在已走得干干净净。
“你以为我杀人的把戏就只有这些?”
韩昱凝视着他,仿佛想看出这个人的把戏。
“我轩辕十三郎要杀人时,就连你韩昱都无法阻止。”他的手又在举起,空空的手中却仿佛握着什么东西。
韩昱立刻动了,一动就要了一个人的命,轩辕十三郎的命。
没有人看到他的动作,他忽然就到了轩辕十三郎的面前,他的手忽然就插入轩辕十三郎的胸膛。
可是,他还是慢了一步,轩辕十三郎举起的手已经握紧。
轩辕十三郎脸上还有微笑,倒下去时,笑容仿佛更加开,仿佛在讥笑韩昱不自量力的高傲。
悄静的面档前响起了两声倒地声,韩昱回头才看到倒在地上的蓝隽的脸,痛苦而扭曲。
原来,轩辕十三郎举起的空空的手中握着的居然是蓝隽的心。
再回头,轩辕十三郎的尸体居然已不见。
悄静的街尾又响起咳嗽声,要命的咳嗽声……(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