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之后,尹稚斜的首级,被送到了长安城。
与他一起被送到长安的还有马邑之战,汉军阵斩的匈奴骨都侯以上贵族的首级。
足足有三十四个脑袋。
它们被装在一个个的木匣子之中,被骑兵捧着,从灞桥进入长安。
跟这些首级一起回到长安的,还有南北两军和虎贲卫以及羽林卫的有功士卒千余人。
这些人雄赳赳,气昂昂,骑着高头大马,胸前戴满了鲜花。
不用说,这是刘彻的授意。
目的就是让天下人看看,真正的男子汉大丈夫,将会获得怎样的待遇和地位。
他甚至学了宋朝科举殿试后,让进士们游街簪花庆祝的噱头,命令南军和北军,从灞桥开始列阵,直到未央宫北阙,为这些有功士卒,充当卫队。
而当他们开始入城时,整个长安,都轰动了。
数十万百姓将街道的两侧挤的水泄不通,无数人伸长了脖子,迫不及待的想要看到出征的子弟兵归来的盛况。
终于,午时三刻,随着未央宫城楼上的一声钟响,入城式开始了。
首先入城的,虎贲卫的胸甲校尉张枫,和羽林卫的胸甲校尉杨敢。
这两人穿着自己心爱的胸甲,在胸甲之上簪上一簇鲜花,高举着他们的战利品——象征着匈奴王牌的折兰部族的大雕旗和匈奴右贤王的狼头大纛。
而义纵则捧着那个装着尹稚斜脑袋的木匣子。
“大汉万胜!”杨敢骑在马上,看着挤满了道路两侧,连城墙上爬满了人群的长安父老,大声挥手致意:“陛下万岁!”
他们的手里拿着那两面在过去曾经带给了整个世界无边的恐惧的两面大纛,然后,他们不约而同的将这两面旗帜,丢到了地上。
马上,有南军士卒上前,将这两面大纛,铺到道路正中。
然后,杨敢一马当先,策马踩到这两面旗帜之上,将它们践踏到泥浆之中。
顿时,人群就发出了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曾几何时,折兰的大雕旗和匈奴右贤王的狼头大纛,就是汉家的噩梦。
在平城之后五十六年的岁月中,这两面旗帜,跟随它们的主人,参与了所有南侵的战争。
从云中郡一直到萧关,自雁门关直至太原。
它们曾经制造了无边的杀戮与恐惧,让数不清的百姓,家破人亡,妻离子散,让无数的村落城市,化为灰烬。
如今,它们跟它们的主人,终于得到了正义的审判。
“大汉万胜!”
“陛下万岁!”
不知道是谁先跟着喊了起来,刹那之后,整个城市都只剩下了两个声音。
在杨敢与张枫身后,高大威武的胸甲军阵开始入城。
此次,首先回朝的,都是胸甲骑兵之中的伍长和什长代表。
他们的人数并不多,大约也就五六十人。
但,他们的精神状态和面貌,却让每一个看到的人,都忍不住抚掌称赞:“好丈夫,男儿当如是也!”
甚至有着许多的小娘,对着他们拼命的尖叫和欢呼。
大军得胜过来,向来就是军队的军官和立功的士卒们,解决自己人生大事的最好时刻。
而长安城里的富商、大户和官员、贵族们,也都在摩拳擦掌,寻找着自己未来的‘贤婿’。
对于长安人来说,每次大战之后,都是一次洗牌。
想要在这次洗牌中,保住自己的地位和财富,那就只能去抓个立了军功的‘贤婿’回来,镇压自己的家族气数。
不然,就只能等死了。
当然,也有笑的嘴巴都合不拢的人。
“好小子!”一个穿着直裾长袍的男子看到入城的骑兵之中,有着自己的儿子,顿时就乐得嘴都歪了:“果然没有辜负某的期望,立功归来,光宗耀祖!”
能出现在这个入城式的人,未来,必然是不可限量的。
最起码,也能混个司马校尉一类的武职。
而司马、校尉,是一个家族向武将世家转变的必须基础。
也唯有升到司马、校尉一级的武将,才有资格和能力,去阅读兵书,学习知识,甚至进入武苑深造!
但,常言道,乐极生悲。
此人还没来得及多说,瞬间就被周围的商人淹没。
无数人立刻就像看到了猎物的野狼一般扑了上来。
“某乃田氏,家有一女,年方二八,恰好是贵家麟儿良配,不如,我们就订下这儿女亲事?”大腹便便的商人,挥舞着无数的金钱,大吼着:“嫁妆好商量!”
甚至有狗大户,急不可耐的开价了:“阁下,某愿出钱百万,奴仆二十人,车马三乘,大宅两座为嫁妆!”
但,这些人的出价,很快就在更强的人面前败退了。
一位穿着列侯冠帽的男子,直接带人挤进人群,对这位已然成为香饽饽的父亲拱手而拜,说道:“鄙人阿陵候郭胜客,敬拜足下,闻君有子,允文允武,堪称豪杰,愿以女妻之……”
顿时,商人们全部耷拉下了脑袋。
此番,有功将士,对于长安所有阶级来说,都是一块大肥肉。
即使是列侯们,也必须参与争夺。
尤其是那些********的列侯们,夺得一个或者多个有潜力的未来之星,是保障他们家族延续和封国存在的根本。
他们是会不惜代价的!
而出生在长安的有功将士,更因为户口本的缘故,将被无数人追捧。
即使是三千户以上的列侯,也会心动。
道理很简单,有长安户口本的有功将士,哪怕是个卒子,按照惯例,也极有可能被羽林卫和虎贲卫吸收,甚至,成为随侍天子左右的骑郎。
未来前途,无法估量。
其中的佼佼者,至少也是一个一郡郡守的格局。
这样的潜力股,只要被列侯们发现,肯定不会放过!
更何况这人的儿子,明摆着就是羽林卫和虎贲卫的有功将士!
这几乎是等于在额头上贴上了:我就是未来之星。
列侯们只要发现,就不可能放过了。
这样的人才,每一个,都足以支撑起一个家族未来三十年的盛世。
更可提携自己的子侄,为未来的复苏铺路。
商人们在掂量掂量了自己的分量后,纷纷散去,继续去寻找下一个投资的机会。
从灞桥直到北阙,有着数十万的百姓,这么多人里,瞎猫总能抓到几只死耗子。
况且,商人们很清楚,自己有着列侯们没有的优势,这就是,他们不会计较自己的女儿是否是做妾。
反正,先抓到一个女婿再说。
只要人嫁过去了,总有机会能转正。
而列侯们则不然,他们自恃身份,不会让自己的女儿为妾,哪怕是庶女,轻易也不会许给一个连贵族都不是的泥腿子做妾。
而汉军中,主流,基本都是有家有室的军人。
所以,其实商人和大户们的机会,远远多于列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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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大的入城式,却不因人群的欢呼和呐喊而停顿。
在胸甲之后,入城的是南军。
首先出现的,就是在武州塞后,旗开得胜,为汉军胜利打响了第一枪的秦牧和他的同袍们。
秦牧高高挺着胸膛,手里举着那面缴获的匈奴骨都侯战旗,带着自己的同袍们,雄赳赳,气昂昂的踏进城门。
然后,他们得到了响彻天地的欢呼声。
相比起羽林卫和虎贲卫。
南军与北军,在长安人心目中的地位,其实从来都是最高的。
因为,这是他们的子弟兵啊!
南北两军,绝大部分的军官和士卒,都是来自长安和关中的良家子。
在秦牧入城的刹那,在街道的两侧之中,有军人将人群分开,然后,十几个穿着崭新的衣裳,粉嘟嘟的可爱至极的小孩子们,手捧着鲜花,在军队的护卫下,走到了道路两侧。
“父亲大人!”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捧着一簇鲜花,在两个士兵的保护下,走到秦牧的战马之前,然后她就咿咿呀呀的举着鲜花,将它们送到自己的父亲面前:“欢迎回家!”
这两句台词,显然是被人指教和排练过的台词。
但秦牧却不知道为何,眼眶一下子就湿润了起来,他跳下战马,将那面缴获的匈奴骨都侯战旗,丢在自己女儿面前,然后,抱着她娇小可爱的身子,让她在上面踩上几脚。
他跟他的手足同袍,在前线奋力作战,拼死杀敌。
为的,不就是避免匈奴骑兵,践踏自己的故乡,破坏自己的家乡吗?
“诸君,都来让我等的子嗣,踩一踩这匈奴的战旗吧!”秦牧对着自己的手足同袍招呼一声。
下一刻,极为温馨的一幕出现了。
十几个胸前戴着鲜花的汉军将官,满脸幸福的抱着自己的孩子,让他们的脚丫子,踩过那面被自己亲手缴获的匈奴战旗。
孩子们高兴的在自己的父亲脸颊上亲来亲去。
一时之间,整个街道两侧和城门内外,充满了骄傲、自豪和温情的气氛。
“论邀买人心,收拢民心士气……”一位站在人群之中的儒生见着这个场面,对左右低声感慨道:“谁能比的上今上?”
“当年吴子为士卒吸允浓汁,其母闻而哭号:吾子死矣!今陛下安排这样一出,从今往后,三军将士,恐怕都会在战场争先恐后,杀敌报国了!”
周围几人闻言,也都纷纷点头。
当年吴起的手段,与如今天子使用的招数相比,简直是弱爆了啊!
这样的一幕场景,别说是长安军民了,哪怕自己这些素来不主张以血还血,以牙还牙,反对战争的人,看了都有些感动。
“诸君,看来,我们都需要好好反思了……”有人说道:“当今天下,大势已然改变,再不改变,我等鲁儒一系,恐怕将要就此沉沦了!”
这些人,都是鲁申公的关门弟子。
他们是受师兄赵绾的邀请,从鲁国入京,商量鲁儒一派该何去何从的。
现在,这天下大势,变得对鲁儒派越来越不利了。
尤其是今年以来,公羊派甚至都渗透到了鲁国曲阜和谷城之中,招收起了门人弟子和学生。
而更让人恐惧的是——鲁国的地主和官宦家族的子弟,纷纷踊跃报名。
鲁儒一系,则因为被牵连到了淄川、济南诸王的案子之中,损失惨重。
数百位核心骨干,被中尉郅都毫不留情的砍掉了脑袋。
更可怕的是,天下舆论对此都毫不同情。
甚至,雒阳的重民派这个新兴的异端,还对此大唱赞歌,认为中尉和廷尉杀的好!
这些祸国殃民的贪官污吏,就应该用严刑酷法予以震慑。
连带着民间对鲁儒一系的观感,也开始变得极差。
数年来一直没有发声的天下知名的大儒,济南的伏公,甚至也私底下批评了鲁儒的作为,认为他们是:助纣为虐,不修私德。
伏公的评价,成为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当今之世,济南伏公在思想界和舆论界的地位,相当于战国时期的孟子、荀子和韩非子。
他说的话,哪怕是私底下的话,也将让天下瞩目。
于是,哪怕是心里再怎么不情愿,鲁儒上下,也知道,必须改变自己的行事方法和理论了。
再抱着以前的老思想,老方法,只能是看着公羊派、谷梁派甚至是后起之秀,那个脱胎与思孟学派的重民派一骑绝尘,将自己远远甩在身后。
用不了二十年,鲁儒就将灭亡。
这不是危言耸听,而是现实。
入关之后,他们更是深深的察觉到了,整个世界对他们这个派系的恶意。
关中人一听说他们是来自鲁国的儒生,马上就变脸了。
甚至有人连理都懒得理他们。
更致命的是,传说中,当今天子,也不喜欢鲁儒,去年考举,鲁儒派有三百多位弟子传人参考,结果……只有两人进入了第三轮。
失去民心,又得不到君王的喜欢。
这对任何一个学派和思想来说,都意味着灭亡的先兆。
所以现在,鲁儒上下,哪怕是最顽固最保守的人,也不得不承认:他们必须改变了。
再不变,就要被淘汰,沦落为一个无足轻重的派系,然后,不是像名家那样被人吞并,就是如杨朱学派一样,默默无闻的死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