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卑山,不是一座山,而是一个群山的统称。
在后世,他应该是在临近黑龙江的**市范围内的大兴安岭南麓一带。
而在此时,这个后世天朝最美的草原,还是一片原始蛮荒的景象。
纷飞的大雪,覆盖了群山,也掩埋了湖泊。
夏天在草原上放牧嬉戏的部族和他们的牲畜,此刻全部躲进了群山之中。
鲜卑人在群山中发现和凿空了许多的石洞。
这些石洞,有的寻常至极,便是奴隶和底层的牧民也可以随意进出。
但有的却庄严肃穆,神圣无比,只有部族的大人和萨满才被允许进出。
现任的鲜卑部大人,匈奴单于册封的鲜卑王,是已故的鲜卑大人,那个遭了无妄之灾,脑袋被送给汉朝皇帝消气的堂弟。
鲜卑人没有姓氏,就是部族的首领和最高层也是一样。
所以,部族,一般以首领的名字做姓。
现任大人,地位最高的鲜卑王,名曰丘可具。
所以,部族里的奴隶和牧民,一般就都叫丘可具某某。
当然,跟所有游牧民族一样,鲜卑不是一个统一的中央集权的政权。
部族里的大人,除了丘可具外,还有六七人之多。
丘可具在这些大人中,是实力最小,武力最弱的。
假如不是去年,他的堂哥,号为‘鲜卑虎’的部落大人,被匈奴单于册封的鲜卑王被匈奴人所杀,这个位子,是怎么也轮不到丘可具的。
丘可具被推举为部族大人。
根本原因是,部族里的其他大人,想拿他顶缸。
万一再发生什么问题,就可以让他去替死。
但丘可具显然不愿意接受这样的命运。
现在,丘可具就坐在属于部族首领才有资格进入的石洞中,这个石洞,已经被他重新布置。
在洞中铺上了一层柔软的羊皮摊子,洞内生着火,丘可具就坐在火堆边,手里捧着一个物件,仔细看的话,就会发现,这是一卷已经磨损了不知道多少的竹简。
火光照耀下,这卷竹简上的文字,依然清晰可见。
石洞之中,此刻只有丘可具一人。
他忠诚可靠的卫士站在洞口,为他站岗,所以,他可以毫无顾忌的大声的吟诵着竹简上的文字。
“子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丘可具似乎很喜欢这一句,翻来覆去的吟诵了好几遍,只是,他吟诵的语言里,混杂了许多鲜卑语的发言,所以,听上去非常古怪,甚至可以说,这个世界除了他自己,已经没人知道他在瞎比比什么。
但他却显然非常得意,腰杆坐的笔直的,努力的模仿着不知道从那里看来的汉朝士大夫的模样。
但很可惜,他的髡头发型以及明显左秹的衣襟,深深的出卖了他。
反而让他的模样显得非常滑稽。
然而,他却一点也不介意自己现在的模样,放下那卷竹简,踹到怀中,如同珍宝一样的藏起来。
然后,他摇头晃脑的道:“吾以君子的礼仪,邀请来自远方的朋友来我家中做客,想必这些远方的朋友,一定不会介意的,哪怕这些朋友有意见!”
“他们并不知道我的好意,所以有些意见也正常,仲尼曰,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就是这个道理!”
但听到他这样的语气,洞口站岗的两个卫士却吓得牙齿咯咯咯的打颤,腿都有些发软了。
这几个月以来,部族上下,都已经知道,新上任的大人丘可具,虽然没有前任大人的勇猛,也没有其他大人的强悍。
但,他喜怒无常,变幻多端。
很多时候,你以为他在笑,但其实他是在怒,你以为他发怒了,但其实他很高兴,但在其他一些时候,他又跟常人一样。
所以,部族上下,最害怕的事情,就是大人在笑或者在发火了。
因为,没有人能猜到,这位新上任的大人,究竟是在高兴还是在发怒?
尤其是当这位大人每次嘴里嘀咕着别人完全不明意义和不知所以的语言时,他的心思就更加难以猜透了。
渐渐的,部族里甚至有传说,这位大人是神明转世,他嘀咕的语言是神语,这就更让人恐惧了——在草原上,多数神明,还兼职了魔鬼的差事。
“应该要回来了吧……”丘可具掐算了一下时间,嘴里嘀咕着,脸上更是掩饰不住的兴奋起来。
丘可具的身世很奇特。
他的父亲是鲜卑大人,母亲来自东胡王卢它之的部族。
类似的联姻,在草原上非常正常。
所以,这个不是重点,重点是当初,随他母亲一同嫁来的鲜卑山的,还有几个随从。
这些随从里面,有一个儒生。
起初,没人知道,儒生是什么?
大家都拿他当奴隶对待。
直到丘可具慢慢长大,就觉得这个老奴,平日里的行为特别奇怪,于是好奇心发作,想要探究探究。
然后发生的事情,就比较狗血了。
这个自称曾是汉朝使团随从的儒生,成了丘可具的老师。
并将他所珍藏的宝贵书籍传授给了丘可具。
然而,这个老儒生没过几年就死了。
这让丘可具很悲伤,感觉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人能跟他有共同语言了。
数年前,丘可具曾经回过自己母亲的娘家,在那里倒也寻找到了几个儒生,可惜,交谈之后,丘可具大失所望——他们秉持的道理,可老师讲的完全不一样。
简直是异端啊。
但丘可具还是勉强摁着鼻子,用了十头羊,买回了一个据说跟自己老师是同乡的儒生回来,总算勉强能有个交谈的对象。
唯一的问题是,对方似乎很难理解他和他的老师的理念。
“哎,知己难求啊,但愿这次汉朝使团中,能遇到一位知己……”丘可具叹着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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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在数百鲜卑人的护送下,正朝鲜卑山而来的汉朝使团,正在雪地中跋涉。
张未央走在正使徐坚的身边,而在徐坚身侧,一个衣襟左秹,披头散发,外貌是中国人种的夷狄,跟徐坚不时交谈着。
他们用的是汉话,所以张未央能听懂他们的谈话内容。
“许正使,此去鲜卑山,务必小心……”那个披头散发,衣襟左秹的夷狄,用着士大夫之间交谈的语气说道:“现任鲜卑王,号为丘可具,此人,喜怒无常,有类疯子,其行颠孛狂乱,其言异于常人,屡屡有不正之言!”
说着说着,连张未央都听出来了,此人似乎对那个鲜卑王有着切齿的仇恨。
这让张未央很不理解。
照道理来讲的话,以当下世人的价值观,被发左袵,等于自动放弃了诸夏的身份,化为夷狄,从此不复为国人。
当初卢绾卫律韩信都干过这样的事情。
也就说是,眼前这个从肤色到面貌甚至语言都跟中国人无几的人,其实,已经是夷狄,既是夷狄,那帮夷狄做事,甚至出谋划策,非常正常。
但却背着自己的主君,在背后说主君坏话。
他这是要做什么?
不止张未央这么想,徐坚也是这么想的。
于是,徐坚问道:“烦请兄台细细讲来,这鲜卑王,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虽然,中国的士大夫和贵族,对这些被发左袵,抛弃祖宗和家国的人,非常不齿,但,假如需要这些人的时候,士大夫们也不会因为他们的身份而轻视或者侮辱他们。
当下的中国士大夫贵族们,尤其是北方的,基本都是实用主义者。
对我有用的,管你是什么人?来者不拒!
长城边塞下,汉军就庇护了许多投奔的夷狄。
近二三十年来归义中国的匈奴贵族,也都得到了重赏和妥善安置。
甚至,有些连来历跟脚都不清楚的部族,都得到了朝廷的保护,甚至授予土地,让他们耕种。
陇右郡,不就有个大夏县吗?
现在,该县的人民,不就已经是汉室子民,给朝廷纳税服役了吗?
那人却叹了口气,道:“当下的鲜卑王,其母出自东胡王卢氏的部族,本是卢家旁支,其母嫁来鲜卑时,带了一个癫狂儒生,此人思想极为亵渎!嗯!是亵渎,他将孔子的论语之意涵,完全曲解,更可怕的是,他将这些曲解的论语意涵,传授给了当今的鲜卑王,号为丘可具者!”
这人咬牙切齿的道:“此人行为言论,堪称道敌,吾尝恨不能焚尽其文!”
徐坚听完,却是无所谓。
孔子?
儒家的祖师爷啊!
但跟徐坚一毛钱关系都没有,徐坚是法家的,对孔夫子也就那么一回事了。
所以,徐坚一点感同身受的想法都没有,反倒是像发现了一个新大陆一样,兴奋了起来。
鲜卑王曲解了孔子的《论语》?
这有什么关系?
你们儒生自己不就是曲解最厉害的哪一个吗?
看看谷梁派跟公羊派都争锋相对到何种地步了!
所以,鲜卑王是否曲解了孔夫子的典籍,完全不重要!
重要的是,这个鲜卑王读过孔子的《论语》这就很重要了!
这就好比后世,天朝的外交官听到某国总理、议长什么的,熟悉中国文化,甚至能讲中国话,顿时就生出好感,觉得对方可以交往,甚至媒体和大众也是如此。
却浑然不顾,在过往的记录上,反华最厉害的,就是这些人。
直到吃了许多亏后,人们才开始醒悟——熟悉你的不一定是朋友,也可能是敌人,对你不了解的,反而更好打交道。
如今也差不多是这个样子。
不怕夷狄懂文化,就怕人家是文盲。
士大夫们总会对知识分子,有好感,尤其是夷狄中的知识分子,更是士大夫们青睐有加的对象!
有什么能比的上‘感化’一位夷狄,弃暗投明,甚至请求内附,化夷为夏的功劳更大的?
若是成功,升职加薪,挥手可就,便是未来青史之上,自己的大名也会显耀其中,让万千后世子孙敬仰和崇拜。
这样想着,徐坚就忍不住的颤抖了起来,对那位在鲜卑山上的鲜卑王,更是有了些好感。
只是,徐坚高兴,乌恒人就一点都不高兴了。
野力之找了个机会,偷偷找到张未央,说道:“这些鲜卑奴不知道在打什么主意,不过一定不是什么好主意,你们要小心,千万别上当!”
“嗯?”张未央顿时就有些好奇,他看了看四周鲜卑人的发型和服饰还有肤色,再看了看野力之,感觉两者区别几乎等于零,于是问道:“我看你们跟鲜卑人好像是同族呀?但为何你们的关系如此差?”
“这些下贱的奴隶!”野力之哼哧哼哧的嘟囔了一声,然后,解释道:“我们是乌恒人,他们是鲜卑人!”
“乌恒,在我们的发音中是这样的……”野力之低声说出一个拗口的名词。
然后,他又道:“鲜卑的发音是这样的……”又是一个拗口的名词,然后他看着张未央,天真的问道:“明白了吧?”
张未央摇了摇头,他完全不知道野力之说的是什么意思。
好在,野力之对张未央这个兄弟很好,于是,耐着性子解释道:“乌恒、鲜卑,只是外人对我们的称呼,我们自己是不这样称呼的,乌恒,在我们的语言中是长辈、长者和大人的意思,而鲜卑……哼哼,奴隶之族!”
野力之接着,又对张未央解释了两族的前世今生和恩怨情仇。
张未央听完,立刻默默的将这些事情牢牢记在心中,打算等会休息的时候,记录起来。
因为,这个情报太关键了!
哪怕是张未央也知道,此事一旦被证实,极有可能会得到朝廷的赏赐甚至因此简拔为官!
原因是,据野力之所说,在很久以前,乌恒与鲜卑本是一族。
当时乌恒族的族人,统治着鲜卑人,将他们作为奴隶。
后来,匈奴人打败了乌恒人的祖先,将他们驱逐到这冰天雪地的世界中,鲜卑与乌恒在战争中分开。
两者从此就互相看对方不顺眼了。
一方觉得,我是主子老爷,你丫一个贱奴,还敢蹦跶,看我不打死你?
另一方觉得,你丫挺已经被人打败了,还想作威作福?做梦去吧!(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