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彻抵达固安候府时,申屠家门前,已经停满了前来看望、慰问这位老丞相的公卿列侯外戚勋贵的马车。
这与刘彻记忆里申屠嘉前世吐血而亡后清冷的治丧仪式相比,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
不止是申屠嘉过去的门生故旧天天往老领导家里跑,就是那些申屠嘉过去的政敌与对手,也纷纷亲自前来上演一出英雄惜英雄的好戏。
刘彻明白,这些人是在做戏给他看。
所以,也没有太过理会这些家伙。
天子撵车在故安候门前的大道边停下来,刘彻亲自下撵,步行前往申屠氏府邸。
“其实,说到底,朕也是在作秀啊……”刘彻在心里自嘲的想着。
“臣等恭迎陛下,吾皇万寿无疆!”刘彻刚下撵车不久,申屠嘉的长子申屠蔑就在一大堆的公侯列卿的簇拥下迎上前来。
刘彻扫了一眼人群。
好家伙,除了丞相周亚夫最近在忙着协调全国郡国上下秋收的事宜,无非抽身外,其他三公九卿一个不少的全在其中。
看来,大家都将这番申屠嘉病危,当成给自己刷声望的场所了。
不过,这也是刘彻想要看到的场面。
无论如何,让申屠嘉走的风风光光。
“老丞相情况怎么样了?”刘彻挥挥手,让众人起身,然后在自己的卫队保护下,与群臣前行,一边走,刘彻一边问着申屠蔑。
“有劳陛下关爱,家父今日凌晨醒过一次,然后服了药,又睡下了……”申屠蔑低着头,满脸的悲伤。
刘彻点点头,其实,事情到了这一步,所有的一切努力和手段都只是在尽人事,听天命而已了。
就算神仙下凡,也拉不回申屠嘉的生命。
“带朕去看看吧……”刘彻吩咐道。
“诺!”
…………………………
在申屠蔑的陪伴下,刘彻走进申屠嘉的卧室。
一进屋,刘彻就闻到了一股浓烈的药味。
太医令淳于意的几个弟子围着申屠嘉卧塌之地,小心的照顾着。
而淳于意自然不可能一天十二时辰守在这里,他也老朽了,每日的精力有限,只会在紧急之时,奉命赶来。
好在故安候府离着太医署不远——这也自然,医院当然会建在贵戚区。
这些未来的太医,见到刘彻,纷纷恭身行礼。
刘彻摆了摆手,走到了申屠嘉的塌前。
大汉帝国的第七位丞相申屠嘉,此刻紧闭着双眼,合衣趟在塌上。
他脸色苍白,毫无人色,错非其胸膛还在微弱的起伏呼吸,已与死人无异。
申屠嘉的身体,还是非常强壮的。
这位从一介小卒子,走到帝国丞相位置的传奇人物,在一两个月前,还能吃下一大碗粟米饭,喝下半斤烈酒。
只是……
无论英雄还是枭雄,圣人仰或贼子。
在岁月面前,全都不堪一击。
刘彻凝视着申屠嘉的脸庞。
许多往事,从心底浮现。
最终,画面定格在了三年前的那个早晨,以及刘彻曾经对现在趟在塌上的这个老人的那句誓言。
“继往圣之绝学,开万世之太平……”刘彻呢喃着轻语:“老丞相,你且看着朕,将这大汉打造成凌驾一切之上天朝上国,统御万千藩属的中央帝国罢!”
可能是听到了刘彻的声音,也可能是其他原因。
原本只有微弱的呼吸的申屠嘉的胸膛,忽然开始了一阵急促有力的跳动。
只见他呼出一口浊气,然后就睁开了眼睛。
“陛下啊!”申屠嘉看到刘彻的身影,中气十足的说出了第一句话。
“老丞相,朕在这里……”刘彻连忙蹲下来,此情此景,刘彻很清楚,这就是回光返照,申屠嘉已命不久矣。
“老臣方才去了一趟长陵啊,高皇帝请老臣饮酒,那酒好啊,喝下那酒,老臣就恍恍惚惚的在长陵之中游览,在一株槐树下,老臣见到了肃候靳公,靳公跟老臣抱怨说,最近一直都没吃到一顿饱食,常常饿肚子……”
刘彻蹲在申屠嘉身旁,静静的听着他的诉说。
听到申屠嘉说到此处,刘彻立刻就对旁边的太常窦彭祖吩咐道:“太常,派人去寻找信武候之后,择其良善忠孝之辈,上呈朕前,朕当为信武候复家,再怎么样,也不能让功臣在九泉之下无有祭祀血食!”
“诺!”窦彭祖立刻上前拜道:“臣彭祖谨奉诏!”
刘彻很清楚,申屠嘉只是在临死前,想要帮一把自己当年的老上级。
申屠嘉所说的肃候靳公,就是汉室开国一百零八列侯之一,当初威名赫赫,随着刘邦转战了大半个天下的信武候靳歙,也是申屠嘉的老上级。
靳歙是楚汉争霸时,与灌婴樊哙曹参齐名的猛将。
他几乎参与了汉军的所有战斗。
两个韩信都栽在他的手里,由此可见他的厉害!
同时,靳歙也是汉室骑兵部队的创建者,他参与和主持了汉军骑兵部队的组建和扩大工作,是汉室骑兵部队的奠基人之一。
但如此英雄人物,却有个犬子,或者说犬子都是抬举了对方!
靳歙的继承人靳亭的大名,哪怕是刘彻的记忆里,也是大名鼎鼎。
此人继承了自己老子爵位后,就以纨绔奢侈和横行霸道、残忍暴虐出名。
他在位二十一年,就被廷尉请去喝茶聊天八次之多,被御史大夫和丞相点名批评了十几次。
最终被忍无可忍,再也忍不了的太宗孝文皇帝撸夺一切爵位,然后在穷困潦倒中死去——哪怕是当时的丞相申屠嘉苦苦哀求,乃至于愿意用自己的爵位给其抵罪,也不被许可。
因为,这货当时触怒了几乎整个皇室。
靳亭犯下的罪名,叫做‘事国人过律’。
这个罪名用通俗的话讲,就是役使百姓超过律法的规定。
这在汉室是列侯和诸侯王们仅次于乱伦、谋反、大不敬、不孝的罪名,为历代天子所不可接受自己的臣子的底线之一。
而且也极大的超出了社会舆论容忍的极限。
刘彻甚至都无法想象,要什么样的白痴脑残和吝啬才会干出这样的事情来。
这等于是自绝于国家人民以及社会。
所以,终汉一代,信武候国从未有复家的声音。
但如今,申屠嘉舍弃自己的脸皮不要,在临终前最后向刘彻提出这么一个要求。
刘彻不能不满足他。
再者说了,信武肃候靳歙,还是有功社稷国家和民族的。
“老臣拜谢陛下!”申屠嘉闻言,却是大喜过望,这个愿望也算是他最后的愿望了。
他这一辈子,戎马半生,跟秦军刚过,也领教过项藉的厉害,更与匈奴人在平城真刀真枪的干过。
从一介小卒,踩着无数敌人的头颅和尸身,成为汉室列侯,丞相,位极人臣。
要说遗憾,并不多。
更何况在这生命的最终时刻,他还能得到天子和整个朝野的重视,未来青史之上,他的名字,未必就不如萧何曹参的大小。
可能,最后的遗憾,就是不能看到汉军出塞,击败匈奴,擒获单于的那一天了吧。
申屠嘉抬头,看向自己的儿子,伸出手道:“吾儿!”
申屠蔑立刻上前跪下来叩首,他已经知道要发生什么事情了。
申屠嘉又看向自己的长孙,道:“去病……”
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贵公子也马上跪下来叩首道:“去病在此,祖父大人请说!”
“他日王师出塞,北擒单于,家祭之时,勿忘告乃翁!”申屠嘉几乎是用尽了全部的力气看着他的儿孙,随即他的身体失去了所有的力气,软软的躺在了塌上。
刘彻看着这一幕,不知为何,感觉眼眶有些发红。
因为刘彻想起了在历史上,也有这么一个似曾相识的典故。
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然而,辛弃疾永远也看不到宋军驱逐鞑靼,恢复河山的那一天。软弱腐朽的宋王朝在生前让辛弃疾伤心、痛心,死后也没办法让他瞑目。
数十年后,蒙元铁骑南下,毁灭了南宋小朝廷,将大好河山践踏得不成样子。
直至又八十年后,一个放牛娃出身,当过和尚的平民,举起义旗,恢复汉家江山。
“老丞相,请您放心,朕,必不会让这样的遗憾发生!”刘彻在心里默默说道:“请你在天上看着吧,朕会将黑旗插遍寰宇,四海之内,六合之中,日月所照,凡其人民,莫不为汉臣妾!”
这样想着,刘彻缓缓站起身来,转头看向群臣,道:“老丞相的遗愿,诸卿都听到了!自今日起,我等君臣要齐心协力,励精图治,刷新政治,编练军队,教训士卒,加强军备,五年后出塞,雪吕后之耻,复平城之仇,上告高皇帝、太宗、仁宗,下慰六十年来死于匈奴铁蹄之下的士民!”
“陛下教诲,臣等谨记,愿肝脑涂地,为陛下效犬马之劳,五年后,雪耻,复仇!”群臣纷纷跪下。
平城之后至今,向匈奴雪耻,讨还平城之仇就成了汉室的政治正确之一,同时也成为汉室政权的目标和矢志完成的任务。
在这个政治共识面前,朝野各派,是团结一致的。
…………………………
汉元德二年,秋八月,故安候申屠嘉薨于家宅,年八十四。谥曰成候,谥法云:安民立政曰成。九月,陪葬阳陵,其墓志曰:嗟!二三子,于此安眠者,汉丞相、故安成候申屠公讳嘉也,文臣下车,武将卸甲,士民肃穆。——《汉书。北平故安列传》(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