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反应过来的,当然是晁错。
晁错现在做梦都想过一把丞相的瘾。
而他也只能选择朝丞相大位冲刺。
因为,等周亚夫致仕,他还爬不到丞相的位子上的话,那么,他也就只能跟着周亚夫一同致仕。
在这个朝堂上,现在,任何人都可以致仕。
独独他晁错不行。
他仇家太多了!
多到连他自己都数不清楚!
晁错敢保证,只要自己失势,那他的整个家族,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所以,他只能硬着头皮,对丞相宝座发起冲击。
但,在汉室,一个文官想要当丞相?
难!
太难了!
首先拦在他面前的,就是祖宗制度,汉家铁律——非有功不得候,非刘氏不得王,不如约,天下共击之!
而想要当丞相,就必须先为列侯。
但问题是——汉兴以来迄今六十余年,不靠军功而为列侯者,十个手指头数的清楚!(诸侯王子弟及外戚候,不算列侯,他们属于诸侯)。
无非就是武侯阳去疾、成陶候周信、藤候吕更始、建陵侯张泽等人而已。
而这些人里,阳去疾得候,靠的就是筑长安城的功劳。
周信得候,那是因为人家是吕后的心腹,曾经对吕后一家人有救命之恩。
张泽就更不提了,人家是惠帝的亲信,从小跟着惠帝长大,赏个列侯算什么?
藤候吕更始,一则姓吕,二则人家种地种的好。
谁敢不服呢?
所以,晁错这几年是千方百计刷声望,想尽办法搞事情,就是为了自己可以封侯,未来过一下丞相瘾。
为此,他甚至丢弃了许多常年坚守的原则,给当今天子的不少政策背书。
可惜……
这些事情,虽然让他颇得天子欣赏,但,想要功封列侯,却还是差了那么一点。
毕竟,现在,天下公认,想当列侯,必须有军功。
要不然,你就生个好女儿,送进宫里去……
而除此之外,想靠政绩封侯。
这就不仅仅需要天子同意,还必须得到朝臣支持或者天下信服。
朝臣支持这种事情……
晁错连想都没有想过……
他知道,自己在朝堂上的敌人,跟他的朋友一样多。
而在朝堂之外,他可以说得上是八方皆敌了。
特别是,袁盎的故旧亲朋们,一直在给他上眼药,泼他脏水。
好在,就在他一筹莫展之时,天降齐王……
这对晁错来说,就跟天降大礼包没有差别。
你要知道,晁错是靠什么起家的?
削藩!
他又是靠什么天下知名?
还是削藩!
削藩,就是他的魔咒,也是他的心结,更是他矢志一生的事业。
齐王此时跳出来,等于就是对他晁错大喊一声——向我开火!
晁错,自然就毫不客气,立刻奋笔疾书,上疏弹劾齐王十宗罪!
有了晁错带头,整个御史大夫衙门,几乎全部跟进。
尤其是持书御史们,就跟吃了火药一样,弹章如同潮水一般涌入宫中。
而其他人那里肯闲着?
在看到了晁错和御史们的榜样后,三公九卿,人人有样学样。
纷纷各种弹劾。
齐王刘将闾做过的,没做过的,所有事情都被翻了出来。
顷刻之间,未央宫的兰台,就被各种弹章淹没。
刘彻望着这些弹章,微微一笑,连看都懒得看,只是让尚书们整理好备用。
要弄死一个诸侯王,还是一个传续数十年,枝繁叶茂的诸侯王,当然不是这么简单的事情。
而且,刘彻也不能表现的吃相太难看。
所以,他吩咐汲黯道:“一应奏疏,全部留中,回执各官:齐王,长者,朕不忍致法于王,卿等再思之……”
“诺!”汲黯领命而去。
…………………………
“天子不忍致法于齐王?”拿着回复,晁错冷笑一声,然后,大喝道:“准备笔墨!”
皇帝说自己不忍致法齐王,齐王就能逃过一劫?
开玩笑!
事实上,这个回复落在晁错眼里,就跟‘朕觉得这齐王的罪证还是太少了,卿等再找找?’一样,根本就是在鼓动他搞事。
相反,倘若天子痛骂一通,那才是要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罚酒三杯,下不为例。
民间有谚语就说的好……
正所谓,这板子高高举起,轻轻落下……
所以,晁错马上就打起了精神,思虑一番后,就提笔开始给齐王罗织罪名。
给人按罪名这种事情,可是法家大臣的强项啊!
譬如,历史上张汤发明‘腹诽’玩死了颜异……
只是眼珠子滴溜溜的这么一转,晁错就给刘将闾找好了三十余条罪行。
然后挑挑拣拣,拣出来三条。
别以为,这是晁错仁慈……
恰恰相反,这是斩尽杀绝的绝户计。
……………………………………
翌日,早朝之上,刚刚开场,群臣还未坐定,晁错就已经第一个出列拜道:“陛下,臣有本奏……”
刘彻意味深长的看了晁错一眼。
他自知道,这晁错肯定会开炮,所以,他一扬手,道:“御史大夫若是要言齐王之事,就请退下吧……”
刘彻做出一副非常不忍心的模样,说道:“齐王,朕之王叔,纵有所过错,那也是小错,卿就不要抓住不放了嘛……”
这就跟一个loli可怜的巴巴的看着一个loli控说:“叔叔,虽然我不介意,但是三年起步,最高死刑哦……”
晁错和群臣,哪里还忍得住?
当下,晁错就跪下来,义愤填膺的拜道:“陛下,江山社稷,乃高帝之江山社稷,乃太宗之江山社稷,乃先帝仁宗孝景皇帝之江山社稷,非独陛下一人之人江山社稷!”
“诗云:夙夜匪解,以事一人……还望陛下明知老臣拳拳赤子之心……”
“且夫,齐王,非独小错而已……”
晁错就仿佛史书中的直言劝谏的比干,微子一样,神色肃然,大义凛然的拜道:“老臣,本不过颍川之鄙夫而已……躬耕于乡野之间,不求闻达于诸侯……幸蒙先帝不弃,委臣以军国之事,授臣以托孤之重……”
“今齐王乱政,祸国殃民,臣不得不弹劾之……”
在晁错身后,包括丞相周亚夫在内,三公九卿,文武群臣,现在全部团结起来了。
哪怕是那些晁错的敌人,现在也站在晁错身后。
这些人全部跟着晁错一起下跪,拜道:“御史大夫臣错……”
“丞相臣亚父……”
“执金吾臣都……”
“大农臣不疑……”
“太常臣彭祖……”
“大鸿胪臣昆邪……”
甚至就连匈奴归义单于,也似乎看明白了什么,也跟着趴在地上,用着半生不熟的汉话说道:“单于臣义……”
一瞬间,整个宣室殿,数百位官员,全部集体下跪,异口同声的恳求道:“愿陛下以天下为重,听社稷之言……”
刘彻看着这个场景,眼睛忽然有些湿润。
这是被感动的。
他放眼望去,这些大臣之中,有法家的,有黄老派,也有亲儒家的,甚至是墨家的。
但,他们现在团结一致。
刘彻敢保证,他们绝没有私下串联——因为没有人,哪怕是他,也没有这个能耐,在一个晚上就将这么多派系的思想工作做通……
而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现在,没有任何一个朝臣会容忍有人对匈奴谈和——哪怕是匈奴人自己,譬如归义单于夏义……
能有这么大的能耐的,唯有利益。
类似于米帝的军工复合体那样的强大的无可匹敌的利益集团!
唯有这样的利益集团,才能迸发出如此可怕的力量,才能做出如此协调一致的动作。
毕竟,面对伤害到己身利益的行为,根本不需要去协调和商量,甚至都不需要经过大脑。
只需要拍屁股就可以做出反应!
而为了这一天,刘彻足足花了七年时间,投入数不清的人力物力,不断的潜移默化,不断的鼓吹征服世界,不断的用利益拉拢,用实际好处蛊惑。
甚至不惜玩出了加恩令这样的分红神功。
而现在看来,一切都是值得的。
因为,在今天,一个新的强大的足以挑战一切的利益集团正式成形。
它遍及所有阶级,扎根在所有群里,用诸子百家的思想理论来做基础,用汉军的武力和国力做触角,最终在这朝堂具象化出来。
它的特征,只有一个——谁挡我扩张,我就弄死谁!
而且,这个集团根基牢固。
在政治上,有列侯勋贵集团做靠山,在军事上,有数十万精锐为依靠,在经济上,更有无数军功贵族和将门以及那些渴望着战争的商人为依托。
基本上,这个集团已经与大汉帝国共存了。
想消灭它?
先消灭大汉帝国!
就如米帝的军工复合体和华尔街一般,我就是帝国,帝国就是我。
利益集团,是强大的不可抵御的力量。
你只需要看看,那些在利益集团面前一败涂地的各种流派就知道,这个怪兽,只要成长起来,除非一次性将它灭亡,不然,你就无法消灭它。
集团可以内部可以有分歧,但对外,绝对是团结和可怕的。
而齐王刘将闾,就是这个怪兽口中的第一个牺牲品。
刘彻岂能不感动?
直至此刻,他终于知道了,自己的一切,都可能保存下来,不会有人亡政息的可能。
就像商君当年在秦国做的事情一样。
人亡政不息。
有了这个利益集团来保驾护航,一切外敌,都将被碾成粉碎。
大汉帝国变成日不落帝国,终于有了可能!
只不过……
刘彻清楚,凡事有利就有弊。
就像一枚硬币一般。
有正面,必然有反面。
利益集团,可是要吃人的!
譬如那历史上无敌的地主乡绅官僚集团,统治中国两千年,特别是宋代之后的文官集团,就跟开了挂一样,碾压一切对手。
而后果则是,礼法制度的盛行和乡贤治国的开始。
如今,这个新的利益集团,恐怕也好不到哪里去。
它为扩张而生,也必定为扩张而战。
为了自己的发展和壮大以及强盛,它们必定不惮牺牲其他人。
毕竟,帝国主义,可不会管你是自己人还是外人。
就像资本,从来不会有国籍一样。
不过,暂时还不必担心这些问题。
外战胜利的红利和对外扩张带来的好处,足够抹消一切矛盾,掩盖所有问题。
只需要中国的社会继续进步,趁着红利还在,发展到一定程度,进入工业社会,那么,一切问题就又得到了解决办法。
而等这些被掩盖的问题爆发的时候……
刘彻觉得,大抵自己的骨头都应该烂掉了。
子孙肯定有子孙的智慧,刘彻也就没必要为他们操心了。
“卿等……”刘彻做出一个为难的样子,叹了口气,道:“既然卿等执意如此,那朕就洗耳恭听……不过,事先说明,齐王如今之错,不过小错而已,朕绝不会因此而致法于王……”
这也是肯定的。
在中国,不管在什么时候,除非是满清蒙元,大兴文字狱的时候,其他任何王朝,都不敢背上‘堵塞言路’,不让人说话的罪名。
谁做了,谁就肯定要被人骂上一千年,甚至一万年!
所以,在中国,贵族士大夫们一直是享有充分的言论自由的。
哪怕是君王,也无法剥夺。
历史上,用吐沫星子给帝王洗脸的人,也不是一个两个。
不然你以为,东林党为什么那么喜欢骗廷杖?
还不就是可以藉此刷声望?
是以无论如何,刘彻都不可能拿齐王刘将闾的奏疏上的事情说事。
那基本上就跟公开告诉天下人——朕乃独夫,没有差别!
不过,中国政治,从来都是很有幽默感的。
譬如,大部分被处死的贵族官僚,肯定不会是因为处死他们的罪名而死。
那只是一个借口——一个忽悠世人的借口。
甚至大多都是被人按上去的。
譬如,淮南厉王,也譬如现在的齐王刘将闾。
这是游戏规则,也是中国独有的文化。
只不过,这种幽默感,在那些当事人看来,一点也不幽默,反而充满了残酷和冷血。(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