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姑娘,今日不凑巧,正好赶上好多事都赶到一起了,咱们家夫人忙得脚不沾地,连中饭都是将就了几口哩……”
衣着体面,白胖圆团的妇人说的话维持着表面的恭敬,面上挂着淡淡的微笑,笑意却不达眼底,一双手半抄在袖中,下巴似有似无地扬起了几分,显然是对着这位主家的亲戚不怎么看得上眼。
在她眼里的这位姑娘,作妇人打扮,面色有几分蜡黄,身材虽然高挑,却极是消瘦,瘦得面上那一双眼睛更显得大,幽幽黑黑的好似看不到底儿。
此时表姑娘穿着一身灰扑扑的布衣裙,头面上几乎没啥首饰,只在鬓发边上插了朵珍珠银钗。
虽然看着倒也还过得眼去,但一瞧就知道是在戴着孝呢。
这位表姑娘也是,亲娘才丧了一个多月,不老老实实地在夫家守孝,跑到这边府上来作啥?添晦气么?
本来夫人就不大待见赵家的姑奶奶和她的两个女儿,更不用说,如今人走茶凉,姑奶奶没了,这个表姑娘可不就更没多少情份了么?
“要不,表姑娘先回去吧,若是有什么要紧的事,不妨告诉老奴,老奴一准替表姑娘把话传到。”
就这一句传话,还是看在表姑娘初来时,偷偷撸了腕上的玉镯塞给了她,她才会多这一句的。
不然,这头答应了,回头就说自己忘记了,难道夫人还会因为这点小事,找自己的不是不成?
姬大妮咬了咬下唇,她如何听不出来这婆子的敷衍,心中不是不尴尬难堪的。
说什么夫人忙的没时间吃饭,自己从大早上过来在这个冷院冷屋里坐到现在,也就是上了杯热茶和一盘子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冷点心,早过了午饭时,也没人招呼一声。
总不至于夫人忙了,这些婆子们也忙得没空吧?
可是再艰难再被人冷落,她也不能放弃!
“荣大娘,我知道您最是个热心肠的,您就再帮我问问,我多等一会也没关系的……”
姬大妮一边说,一边从袖中取了个荷包,暗暗地塞到了那婆子的手里。
这些日子,她手里银钱是越来越紧张了。
婆婆大嫂,还有小姑子那些人,沾光拔毛的性子是越发的变本加厉,生了孩子想要吃个下奶的药,也得自己掏钱去买,买回来若是用厨下的灶火还得出柴火钱和水钱。
而且恨不得一天七八回地跑到自己房里来,两只眼就跟那大灯笼似的,总想寻摸点什么弄回去,特别是自己娘家母亲没了之后,话里话外更是酸溜溜的,说她才生了孩子不该到丧家去,若是冲撞了小哥儿可怎么好?又说知道她正伤心着,孩子才满月,正是事多人忙乱的时候,不如让这些人帮着她管管嫁妆什么的,也好替她分忧……
我呸!
姬大妮从小跟着母亲从云州城艰难渡日,后来母女俩个又在这安乐侯府里头寄人篱下地生活了几年,人情冷暖见识得比普通女子要多得多了,这点小手段就想骗走她的嫁妆,简直是作梦!
别以为她不知道,背地里,这些人可没少笑话自己的亲娘是京城有名的悍妇,三嫁了不说,还跟男人过不到一起,分家析产,性子孤拐得紧,还命硬,最后克死了三任亲夫,最后落了个跌了一跤就丧命的下场……
若不是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未做,早就跟她们闹翻了。
所以她这些日子防着内外贼,还要应付相公那吞吞吐吐心怀不满的劝说,能保留着些银子,着实不容易,方才就没舍得把这个装着五两银子的荷包给拿出来。
然而这五两银子,放到这个夫人跟前的婆子眼里,也不过是打起了个笑脸的水花儿。
“唉,真是老奴不办事啊,实在是夫人事忙,不若哪天夫人有空了,我派我们家的小子给姬姑娘捎个信儿?到时候姬姑娘再来,一准能见着夫人。”
这婆子的主意打得好,就算是得了银子要帮她求见纪夫人,怎么也要等她身上的孝满了,免得惹得夫人忌讳不是……
姬大妮在这安乐侯府也是住过几年的,何尝不知道这里头弯弯道道,见如此这婆子还不松口,不由得心中叹了口气,却仍是打起精神来笑道,“多谢荣大娘照应,那,那我就等您的信儿啦!”
什么时候,外甥女要见舅妈,还得打赏贿赂,等候召见了?
这位纪氏舅妈,倒真真的爱拿这般的架子!
婆子得了不小的外快,面上的笑容也真挚了许多。
“姬姑娘您就放心吧!来,我送你出去。”
婆子领着姬大妮一路穿廊绕院,正要出二门时,就听见身后传来声音。
一群人边说着话,一边也朝二门过来。
那群人,细看过去,却是几个丫环婆子围拥着个年轻女子,那女子一身光彩夺目的绮罗衣裙,乌发压着滴珠金钗,滴地高贵明艳,看面目是个认识的,可不正是长宁侯府的小姐苏锦么?
这位苏锦小姐今年十九岁,比姬大妮同母异父的妹妹大了半岁,不过赵家小妹一年多前就已出嫁,而这位苏锦小姐却一直是待字闺中……
据说,是那位姨母,想要让苏锦嫁得更好,所以这些年才左挑右捡,一直拖延到现在。
“咦?”
那苏锦也是见过姬大妮的,原本跟身边婆子们正含笑说话的笑脸微愣了下,像是才认出来似的叫了一声,“姬表姐?”
怎么这般落魄的打扮,脸色还这般差,而且身边也不带个丫头什么的?
她哪儿知道,姬大妮身边就四个陪嫁,因着要看着姬大妮新生的儿子,还要严密看管着姬大妮的房子,免得一个不留神,就给夫家那些眼皮子浅的进来,摸去个一样半样的,所以就都留在了家里,只她一个人跟着个老男仆出来。
“姬表姐可是才来,要去见舅母么?”
苏锦这随口一问,跟在姬大妮身边的婆子便心中格登一下,心知不好。
先前她可是说过,夫人今天忙得不行,没空见外客的,而眼前这位苏表小姐,却是才在正方里跟夫人亲亲热热地说过话,一道用了膳,这才出来的。
婆子面上讪讪地,把眼睛移开,不过心里又给自己打气。
是夫人不乐意见她,又不是自己拦着,这事可不能怪自己吧。
再说姬姑娘能跟苏表小姐比么?
人家可是长宁侯的嫡女,虽然长宁侯已经没了,苏表小姐虽然年纪老大了还没成亲,可最近不是听说三姑奶奶准备筹划着让苏表小姐进宫选妃么?
以苏表小姐那端庄文雅的模样,说不定能当个贵妃娘娘什么的呢,还能带契府里的少爷,夫人乐意跟苏表小姐亲近,那也是人之常情不是?
姬大妮心中自然雪亮。
当年母亲带着她住在这府里时,纪氏就不大喜欢她们,无非就是个面子情了,如今母亲不在了,竟然连起码的脸面都不顾了。
这一瞬间,姬大妮心中没有什么愤怒难过,居然是早知如此的冷意森森。
姬大妮儿冷笑一声,推开身侧的婆子,寒着脸拔腿就朝二门外走。
她就不该来寻那个什么纪氏!
姬大妮儿出了二门,直冲冲地朝安乐侯府的侧门走去,身后,那婆子三步并作两步的就跟了上来,说着些打圆场的话儿,什么夫人早就跟苏小姐有约了,明示暗示苏小姐就要进宫选妃了之类的,姬大妮也懒得多说,到了大门口,姬大妮立定了身子,冲着婆子凉凉一笑,当着门口的众下人,大声道,“从今往后,我姬大妮,再没有这么个舅母!”
姬大妮绝然而去,在门外头见着了等着的老仆,老仆觑着小姐脸色,知道必是碰了壁的,遂小心翼翼地劝着,“小姐,回去吧。”
小姐生了孩子这才不到四十天,如今还是有些倒春寒的,哪能这么在外头奔波啊。
而且那头家里还有虎狼环伺呢!
唉,只恨那二小姐,居然是个眼盲心盲的,竟然信了那狼子野心的赵大郎!自己的亲娘死得不明不白,就那般地含糊了过去!
也是自家小姐那时候出不了门,前十来天,太太过世的消息都一直瞒着她,直到瞒不下去了,这才哭着回了娘家。
月子里哭,那可是最伤身子的呀!
而自家小姐回到娘家的时候,太太早都已是下葬了。
“不回!我就不信,舅母没了,舅舅也没了不成?”
姬大妮咬了咬牙,发狠道,“我就在这街上等着,迟早舅舅会回来!”
老仆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既然大小姐要等,那自己就跟着,虽然这样的做法,肯定会招来非议,而且会令那府里的纪氏更加看不上大小姐,可那又如何?总不能让太太就这般不明不白地去了吧?
天色越来越暗,吹来的风一阵比一阵冷。
姬大妮紧了紧外头披着的披风,又朝街口看了过去,直到看到那前头打着罗府字样的灯笼的马车时,这才终于放下了心中的大石,提了口气,放声大叫。
“舅舅!舅舅!我是姬大妮!我是姬大妮!我娘死得有蹊跷!您一定不能放过那凶手啊!”
就不信,这个点儿,大街上头人来人往,商铺林立,就算罗家想要对这件事置之不理,可也得防着旁人戳脊梁骨!
果然那马车的窗帘一掀,露出了大舅舅那张严肃的脸来!
姬大妮眼中掉下泪来,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冲了上去……
七天后,顺天府大牢里,多了几个死囚,两个月后,又成了菜市口被围观的砍头人犯。
姬大妮浑身素白地站在围观人群里头,看着赵瑁和那几个被他买通的婆子身着囚服,面无人色的狼狈模样,不由面露一丝如释重负的微笑……
“霓儿,醒醒,醒醒……”
被人轻轻推醒的大妮儿,还有些懵懂地分不清梦境与现实,眼看着面前那张俊秀沉静的面容,上头写满了关切与担心。
“嗯?”
大妮儿眨了眨眼,从鼻子里发出疑似撒娇的声音。
“可是做噩梦了?瞧,眼泪都流下来了。”
睡在她身边的男子,拿了软软的帕子,温柔地替她擦着腮边。
大妮儿这会才意识到,自己身边的是亲亲相公,而方才令她气愤伤心的事,只不过是个梦而已。
好荒唐啊!
“嗯,是个顶可怕的梦,小叶哥,幸好你把我叫醒了……”
叶明远搂着大妮儿,在她额头上亲了一记,“梦都是反的,别怕,不如咱们来做点愉快的事吧?”
“坏蛋~”
娇嗔声的后半段变得含含糊糊,渐渐不闻。
而锦帐低垂,夜色正美。(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