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杜鹃,和黄鹂收拾了碗筷出来,见黄元正等在厨房门口,便问道:“你要去看她?”
黄元摇头道:“等她歇歇再说,我要去私塾了。”
杜鹃点点头,道:“我也这样想呢。”
黄元沉默了会,又问道:“她还好吗?”
杜鹃道:“还好。刚才吃了两碗粥,一大碗汤。”
黄元扯了下嘴角,好像在笑,眼中却无笑意,幽幽道:“你做的东西好吃,谁不喜欢吃。”
杜鹃就不出声了。
黄元低头看她,想要再说些什么,又不知说什么。
半响才道:“我去私塾了。”
杜鹃只点点头,望着他大步走去。
直到他出了院子,她再也看不见了,才转身去吃饭。
一回头,却发现冯氏站在身后,吓一跳。
冯氏终于也觉得不对劲了,特来问杜鹃昝水烟的事。
“杜鹃,昝姑娘这回来做什么的?怎这副形象打扮?”
“我也不知道呢。”
“你没问她?”
“娘,她累得那样,我怎好问的。”
冯氏听了杜鹃的话,眉头皱紧。
杜鹃忙道:“娘别急,等她们睡一觉起来再问就是了。”
冯氏点点头道:“也是,这么急着问,倒像不欢喜人家上门来做客,生怕住久了似的。你回头背着人悄悄地问她。她肯定有事才来的。”
杜鹃“嗳”了一声,答应了。
她心想,我才不会问呢,要问也是你儿子问。
想到黄元,又想起一事来,忙又叮嘱冯氏:“娘,你告诉爹,别在外跟人说昝姑娘是府城巡抚大人的闺女。咱不知道她的来意,这事得先瞒着。”
冯氏听了急忙答应。
不知为何,她心里突突地跳,很不安。
杜鹃见她神色不好,催她去睡一会,说对胎儿好。
冯氏听话地进屋去了。
这时,黄雀儿探头喊道:“杜鹃,来吃饭了。”
杜鹃忙答应着去了。
厨房的小方桌上,摆了好几个菜,都是先留出来的,有的是两菜合在一个碗内。她姊妹三个各霸一方,静静吃饭。
黄鹂不像往日那般专注吃菜,两眼滴溜转,看看杜鹃,又看看黄雀儿,想要就昝水烟来的事发表些意见,又不知如何开口。小女娃的感觉一如既往的敏锐,也嗅出了不寻常。
杜鹃根本顾不上她,想趁着吃饭的时候想事。
结果,心里空空的想不出东西来。
又或者,是乱糟糟的理不出头绪来。
反正,她就是无法集中思绪好好地思考。
最后,她颓然放弃再想,搛了块鹿肉吃了,问姐姐和妹妹道:“今天这肉烧得怎样?香不香?”
黄鹂见她开口了,立即振奋道:“香!最好吃!”
黄雀儿宠溺地羞她:“你哪回不说最好吃?”
见小妹子讪讪的模样,杜鹃噗嗤一声笑了。
舀了一勺汤喝了之后,她道:“不过这汤确实比往常鲜。刚才昝姑娘和红灵都说好呢。”
黄鹂得意道:“红灵说她从没喝过这么好的汤!”
黄雀儿嗤笑道:“人家那是客气。这你也信?”
她已经知道昝水烟是荆州巡抚的闺女了。
杜鹃却微笑不语。
她是完全相信的。
因为以昝家的富贵,好东西肯定很多,但要想得到这么珍贵新鲜的菌子,则完全不可能。除非他们自己乡下有庄子,他们亲自去吃。那也比不上深山里出产的品质好。
想到这,她慢慢细品那汤,渐渐沉静下来,忘记了口腹之欲,仿佛回到那山上,在栗树下捡菌子的喜悦心情。
再说黄元,在私塾里煎熬了一个下午后,回来就问杜鹃:“昝姑娘醒了没有?”
杜鹃摇头道:“还没醒呢。怕是累坏了。”
黄元道:“等她醒了叫我一声。”
杜鹃迟疑了一下,问道:“你要问她?”
黄元点点头道:“总要问的。”
问清了才好做决定。
他说完就回自己屋去了。
正锯木头的黄小宝忽然停手,走来上房廊下,低声对杜鹃道:“杜鹃,昝姑娘来干什么?”
杜鹃摇头,说“不知道。”
黄小宝朝黄元去的方向看了一眼,更压低声音道:“你怎不问她呢?我觉得不大对呢:她一个大户人家姑娘,就这么来了,能有什么事?她不是有个哥哥么,怎不送她来?”
杜鹃只得说等她醒了再问,又叮嘱他不可对外说昝水烟的身份,黄小宝疑惑地答应了。
黄昏时分,昝水烟终于醒来了。
她是被外面的鸡叫狗咬和小娃儿的欢声笑语给吵醒的,不然,以她现在浑身绵软、连个指头都不想动的状况,怕是要睡到明早才能醒来。
她睁开眼睛,感觉屋内有些昏暗。
原来,是窗帘拉上了。
外面有微光透入,可见天还未黑。
她听着那些声音,并没有初临异地的恐慌。不安是有一点,但不是来自于乡野环境和质朴的生活,而是来自于黄元,来自于黄家——她不知他将如何安置她。
正默想,忽听房门轻响,有人走了进来。
是杜鹃。
她走到床边,见昝水烟睁着眼睛,忙问:“醒了?”
昝水烟想点头,却动不了,便冲她眨了眨眼睛。
杜鹃上前,问她可想方便。
见她闭了下眼,便抱着她下床,去里间方便。完事后,送她在床上靠着,又端了水来喂她喝了些。做完这些,才告诉她道:“黄元下学了。来看你。”
昝水烟心里一颤,轻声道:“快请进来吧。”
杜鹃走到窗前拉开半扇窗帘,这才出去叫人。
少时,黄元出现在门口,却不见杜鹃。
他迟疑地看了看床上的昝水烟,又看看还在沉睡的红灵,迈步走了进来。
“姑娘可好些了?”
他端了个凳子,放在床前一尺之地,端坐下来,先问候床上人。
昝水烟面泛红潮,微微欠身道:“好些了。多谢记挂!”
黄元深吸一口气,郑重开口问道:“姑娘所谓何来?”
昝水烟凝目看他,反问“公子不知?”
黄元垂眸,苦涩道:“姑娘何苦来!”
昝水烟幽幽道:“甘之如饴!”
黄元沉默半响,才又问:“怎不先告诉在下一声?”
昝水烟又反问道:“告诉你了,你会答应吗?”
黄元头往胸前低垂一分。
过一会,他重又抬头,双目炯炯地看着她道:“不管如何,姑娘也不该自贱身体。或让人接,或让昝兄送,怎能自己爬过黄蜂岭?万一有个闪失,让黄元情何以堪?”
昝水烟鼻子一酸,眼眶一热,泪珠滚落。
“水烟想试试自己,既效仿‘文君夜奔’,可有‘当垆卖酒’的勇气。若连黄蜂岭也不敢过,也不必来投奔公子了,直接转头便是。爬过黄蜂岭,乃是水烟向公子明志:将来无论甘苦,为妻为妾,绝不反悔!”
黄元血气上涌,猛然站起,看着那个柔弱的女子,不知是怒还是痛,更有无措,嘴唇连连颤抖。
最终,他丢下一句“姑娘请好好安歇吧。”然后转身疾步而去。
昝水烟看着他的背影,长出了一口气。
同时,心里又沉沉的:接下来会怎样?
黄元奔出闺房,在外间看见呆立的杜鹃。
他站住,静静地望着她,轻声道:“我去给昝兄写信。”
说完逃也似的走了。
写信?
杜鹃看着他的背影自嘲地笑。
她可真够倒霉的,竟遇见了活生生的“卓文君”。
转脸看看那房门,再也不想进去了。
黄元回房后,铺开纸笔,奋笔疾书。
然而,写完一张看后,不满意,当即撕了;接着又写,又不满意,又撕了;他一连撕了七八张字纸,才颓然撂笔,呆呆地看着窗外发怔。
夜幕降临的时候,身后有了响动。
黄鹂走进来,挨到他身边轻声叫道:“哥哥!”
黄元“嗳”了一声,拉了她的手问“二姐呢?”
黄鹂小声道:“二姐和大姐磨山芋,洗山芋粉。”
说完抽出手去,摸着火折子,为他点上灯。
黄元听说杜鹃在做事,心里松了口气。
想起她永远灿烂的笑,暗下决心,又提笔蘸墨。
黄鹂看见桌上扔了好几个纸团子,迟疑地问道:“哥哥,昝姐姐她……”
黄元打断她的话,温声道:“你先去,我写封信。回头来帮你们推磨。”
黄鹂雀跃道:“嗳!就要吃饭了。爷爷奶奶等着呢。”
黄元皱眉道:“爷爷奶奶来了?”
黄鹂撅嘴道:“嗯。”
黄元再没说什么,又奋笔疾书起来。
黄鹂便不打扰,悄悄地走出去,还体贴地带上了门。
黄元这次很快就写好了,只一页纸。装入信封后,又迟疑起来,不知找谁带这封信,或者说送这封信,因为这信非同小可。
想来想去,他决定还是自己亲自走一趟。
唉,早知这样的话,就不需要写信了。
将信收拾好之后,他走出屋去,却听见隔壁传来黄大娘的说笑声“……乡下地方,穷苦的很,你们那样人家出来的,就怕住不惯……”他心一沉,往西厢走去。
杜鹃姊妹正在西厢磨山芋。
因厨房小,厢房盖好后就把石磨挪过来了。
他还在门口就叫“黄鹂”。
黄鹂跑出来,黄元在她耳边嘀咕了一阵,她不住点头,然后就往上房去了。
黄元则走进厢房里间,见黄雀儿坐在石磨前喂料,杜鹃正在推磨,忙挽袖子道:“让我来试试。”
黄雀儿转头笑道:“你不会。”
杜鹃却侧身让开道:“试试也没什么。”
遂教他怎么扶,怎么推,说“看着容易,推起来可不容易,不懂使巧劲的人,根本推不转。光有力气是不行的。”
黄元见她一如既往地说笑做事,更放心了,呵呵笑道:“再难能有多难!还能比我考秀才难?我就不信,用‘头悬梁锥刺股’的精神,学个推磨还不成!”
杜鹃顿时笑起来,道“我看你怎么学!”
姐弟几个正笑闹着,黄大娘和黄鹂走了进来。
见黄元推磨,她马上道:“怎们要你推?你哪会这个。”
黄元解释说他想试试玩的,大娘才不言语了。
她找了个凳子坐下,满面笑容地对杜鹃感叹道:“那昝姑娘长得跟仙女一样,又白又嫩。村里人整天说你好看,这下可把你比下去了。她又文静又大方,还体面懂礼,真真是官家小姐,就是不一样!”
杜鹃笑道:“那是,咱们是乡下丫头,怎么比!”
黄雀儿不满地说道:“杜鹃也白,脸上总是白里透红。”
黄鹂道:“二姐天天晒也晒不黑,跟昝姐姐一样好看。”
黄大娘看看杜鹃,确实很美,无法睁眼说瞎话,强辩道:“总还是差些。杜鹃皮肤就没人家昝姑娘细滑……”
黄元忽然就兴致缺乏起来,对黄雀儿道:“饭好了,先吃饭去吧,回头再磨。黄鹂,先扶奶奶去坐。”
黄鹂大声道:“嗳!奶奶,咱们先去喝汤。”
黄大娘话说到一半,就被她硬拽走了。
这里,黄元见两个姐姐收拾磨好的山芋浆,便又问杜鹃,这山芋磨出来以后,要怎么制山芋粉。杜鹃说,拿包袱包起来,反复用水冲洗,下面用大木盆接着。等过一晚上,山芋粉就沉淀在盆底了。
黄元又问道:“磨出来的这些今晚就要洗吗?”
杜鹃点头,说洗出来明天就能晾晒了。
一时收拾好了,姐弟几个去吃饭。
路上,黄元轻声告诉杜鹃:“明天我想出山一趟。”
杜鹃听了一愣,很快道:“那我送你去。”
黄元道:“那就麻烦你了。我还真不敢过黄蜂岭呢。”
杜鹃忍不住笑起来,差点说“你还不如昝姑娘”,惊觉不妥,好险忍住了。
晚上,昝水烟主仆进了些粥汤后又安歇了。
乡村夜晚万籁俱寂,她们劳累又伤痛,一夜不曾醒。这也免去了杜鹃的麻烦,省得回房面对昝水烟。不是怕她,也不是尴尬,也不是愤恨生气,而是……无话可说。
是的,杜鹃觉得与她无话可说、无理可论。
只是黄元的打算终究落空了。晚上,杜鹃一家正磨山芋、洗山芋粉时,外面有人叫门。是林春回来了,还带来了昝虚极。
杜鹃看向再次回来的林春,神情平静无波,比上次又不同;而昝虚极,神色既疲惫又沉肃,恭恭敬敬地拜见了黄老实和冯氏,言明此次进山是要找黄元,一字未提妹妹,偶尔目光扫过杜鹃,也是复杂至极。
冯氏很不安,强笑说“稀客”,要黄雀儿赶紧去弄吃的。
黄元将昝虚极让入自己房中。
林春没有跟去,说天晚了,要回家看爹娘。
他临去时,深深地看了杜鹃一眼,意味莫名。
杜鹃对他坦然一笑,问道:“不在这边吃饭?你娘怕是已经睡了。”
林春摇头道:“我随便泡些锅巴吃了就睡了。”
杜鹃点点头,任他去了。
一时,黄鹂和黄雀儿去厨房烧水弄吃的送给昝虚极,杜鹃并没有插上前去,自和爹娘收拾摊子。
“也好,”她边忙边想,“省得明天跑一趟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