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家院里,歇了好几担挑子,还有竹篓等,这都是梨树沟的亲戚带来送黄家的礼。
黄家堂屋,坐了满满一屋子的人。
黄老实和冯氏也被叫回来了,是黄大娘让叫的。两个儿子,两个儿媳妇,两个大孙子,都在场,因为即将面临的这事很重要,她不敢自作主张。
杜鹃姊妹上了茶后,就去厨房张罗晌午饭去了。
冯氏起身笑道:“我去帮忙煮饭。”
黄大娘瞪眼止住,“老大媳妇,你别走!雀儿姊妹三个煮饭还不够?你陪陪你大舅母她们。”
冯氏只得又坐下,“娘这么说,那我就不去了。”
黄元扫了一眼奶奶和娘,淡笑着没言语。
黄老爹把大舅哥等人让坐下后,才引着黄元挨个拜见相认。众人都对黄家这个新孙子赞不绝口,都说黄老实好福气。
寒暄已毕,大舅爷才满心感激地对黄老爹和黄元道:“亏得姑爷福气大,丢了孙子又找回来了,如今连我们这些亲戚也跟着沾光,能把娃儿送来读书。梨树沟的人别提多眼气呢,都说方家老姑奶奶顾娘家。”
他竟没问一声,感谢的话先说上了,直接当黄家接收了这些娃儿来读书。
黄老爹听得心里直打鼓,不动声色地瞄向黄元。
黄元却对方舅爷抱拳笑道:“舅爷爷别说这客气话,亲戚间照顾是应该的。再说,奶奶可不就这一个娘家!”
众人听得大喜,黄大娘也是满面荣光。
然而,黄元扫了一眼坐在地下的一堆小娃儿,关切地问道:“可找到住的地方了?”
足足有十个孩子:方家六个,二婶娘家两个,大妞姐姐两个小叔子。全塞进黄家?
他不由得重新衡量这些淳朴的乡下人,包括他的长辈。
无他,他实在不能理解他们的想法。
方大舅爷和小舅爷顿时笑容一僵。
方家其他众人也都把心悬起,空荡荡没着落。
大家一致把目光对准黄大娘,寻求支撑。
黄大娘心一慌,刚要说话,就听黄元笑道:“前儿奶奶跟我说起这事,我跟小叔还商量呢,说再难也不能不管亲戚,所以我们腾了一间屋子出来让两个表弟住,吃也在家了。我家困窘的很,一间屋也挤不出来。——姐姐她们可是三个人住一屋呢。可我瞧来了这么多表弟,其他人可是找到人家住了?”
黄老二在黄元说的时候,不由自主地赔笑点头,其实他完全不知道黄元的主意,所以听到后来就愣住了。
黄家老两口也一样,连冯氏也没料到儿子这样当面说。
大舅爷一时难以接话,满脸皱纹加深。
他们又不是傻子,怎不知这样有些过分!
只是儿女众多,各不相让,他竟不知如何调停这事;再说,黄大娘又亲口答应了,他们可不就指望上了。
小舅爷眼巴巴地望着姐姐(黄大娘),哭丧着脸道:“泉水村我们就黄家一门亲,哪还能找着地儿住?姐姐……”
黄元又抢在黄大娘前接话道:“这我们也都知道。唉!这事可真叫人为难!侄孙以前流落在外,对爹娘祖父母一天孝心未尽,满心惶恐;这次回来,就是要侍奉爷爷奶奶和爹娘,一面发奋读书,然后再下场挣个功名,光宗耀祖!可是,我瞧见家里这样穷困,我便吃睡不安,心里觉得:万万不能让爹娘养着,不得已才办了这私塾。不说孝敬长辈吧,只求能让长辈少操些心。如今对表弟们实在爱莫能助!这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也不是一两个人,这么多人,要是都住在黄家,我们实在顾不过来。若是办这私塾,不但没能孝敬长辈,反而给长辈增添了劳累,侄孙岂不是该死?那还不如不办呢!舅爷爷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这番话有情有理,叫人难以反驳。
大舅爷和小舅爷连连点头,笑比哭还难看。
说一千道一万,没个让亲戚为自己的孙子尽心的道理,人家也要过日子不是!
黄老爹不能为亲戚仗义,满心羞愧,低头不语。
黄大娘面对亲戚,更是像犯罪一样。
大舅奶奶、小舅奶奶等人僵了一会,便深情地叫“姑奶奶”,然后你一言、我一语,说她们不是厚脸皮的人,哪能不体谅姑奶奶的难处,也晓得让娃儿住黄家添麻烦,可是,这些娃儿都是好苗子,实在不忍心荒废他们,不靠姑奶奶照应,还能指望哪个呢!
黄大娘听得心一热,才要开口,黄元又说话了。
他看了看地上那些孩子,对大舅爷道:“舅爷爷,这读书也是要讲天分的。像我小宝哥哥,就说他自己不是读书的料,我要教他他还不来呢,说要给家里干活——”黄小宝急忙点头——“舅爷爷舅奶奶们不妨挑一挑,选两个聪明爱读书的留下。”
话都说这份上了,两个舅爷爷还能不明白?
他们对视一眼,点点头,叹了口气,觉得也只能这样了。
随即,他们便靠近商议起来。
黄元也和黄小宝交换了下目光,暗松了口气。
然而,接下来的情形却超出了他们的意料,充分证明他们是多么年轻识浅,哪怕黄元自以为比这些大字不识的庄户人懂得大道理,也一样无济于事。
先说方家,来的这些娃儿都不是一家的,分属五六个表叔。大舅爷才一说强儿聪明,小舅爷就接着说二娃机灵,然后大舅奶奶等人纷纷开口,这个说铁锤能讲会算,那个说铜锤是当官的料……说到后来,竟是一个都不能舍弃!
媳妇们就对黄大娘哭诉,言下之意,若是舍下任何一个,都是丢一个秀才、举人,也许将来会是状元,都会令一个可造之才夭折。
一时间满屋人都叫“姑奶奶”,黄元听得目瞪口呆。
大舅奶奶推心置腹地对黄大娘道:“我们也晓得姑奶奶难,我们也没想白吃白住,这不,我们都商量好了:一年的米粮费用,都要按数给呢!”
小舅奶奶急忙跟上道:“那是!我们怎么能让姑奶奶白操心呢?亲戚也不能这么贴!米粮不说,肉菜那些,只要我们家有的,都要孝敬姑奶奶!不然都叫姑奶奶赔,谁赔得起这个?”
说着转向儿孙,“你们千万要记得姑奶奶的好。”
众人乱纷纷答应,十分恭谨。
黄大娘听得心怀大畅、满面荣光,又不忍心;又看见院里几担东西;加上众人左一声“姑奶奶”,右一声“姑奶奶”,叫得她晕了头,便脱口道:“都留下吧。先挤挤,老大家过些日子就要盖屋子了,就能住过来。”
说完忽觉不对,却已经是覆水难收了。
方家人一片欢呼称颂,把老姑奶奶夸得跟菩萨一样。
黄大娘不敢往孙子那边看,却对冯氏道:“老大家的,这些天人家送了那许多木料来,要盖多少屋子盖不起来?你只要说声盖,帮忙的人排成队!”
众人急忙接口“我们都来帮忙!”
亲戚及时撑腰,令黄大娘胆气越壮,对冯氏又道:“亲戚们这样看重,这是多大的脸面!再说,也都不是外人,这可是你舅舅!亲娘舅!”
冯氏赔笑道:“娘说的对,亲戚照应是应该的。”
此言一出,黄老爹长出了口气,第一次看大儿媳顺眼。
黄大娘更是大喜,这才敢看向孙子。
出乎意料的,黄元却没大反应,只微微一笑,问道:“奶奶这样安排,孙子无不从命。可是,眼下怎么住?大热天的,也不能马上起屋子。村里人尊重咱们,咱们也不能使唤太过了。”
黄大娘顿时振奋不已,道:“这好办的很。老大这里先住四个。老大,你和你媳妇睡阁楼,把屋子让给你表侄子住,他们人小,爬阁楼不稳当……”
黄元深吸一口气道:“还是让孙子睡阁楼吧。”
黄大娘和黄老爹异口同声说不行。
黄元忽然提高声音,一字一句道:“若是让爹娘睡阁楼,孙子死无葬身之地!”
众人都被他庄严坚决的神情震住了,屋内鸦雀无声。
黄元对黄老爹道:“爷爷,这事奶奶不知,爷爷当知道。孙子是读书人,讲究的就是一个‘孝’字!当日因为忤逆爷爷的事,已经被御史大人革除秀才功名;今日若是让爹娘睡阁楼,自己却安享尊福,往后别说当官了,能不能准许孙子下场考试都难说呢。奶奶爱护晚辈的心是好的,只是天下间断没有这个道理!”
黄老爹听得心颤,对老婆子吼道:“你瞎说什么?”
他再不喜大儿媳,现在也不会对她摆脸子了,就像他在府城听戏上说的,大儿媳如今是“母凭子贵”,不能不把她当数了;还有就是孙子说的“孝”字,真是太可怕了!
老头子突然撂脸,孙子又说得如此严重,黄大娘不禁有些心慌,急忙道:“不睡就不睡。让你姐姐……”
黄元愤怒了,再次截断她的话道:“我黄家虽不是什么诗礼大家,可孙子好歹也读了几本书。既读书,便明理!我的姐妹们,算不得金尊玉贵的千金小姐,但也不能当着人、每天撅着屁股爬高上低,有损闺誉不说,孙儿将来走出去都要被人耻笑死!奶奶还是别操心了,就让孙子睡阁楼吧。孙子已经大了,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吃点苦是应该的。姐姐们小时候,哪不是几岁就干活吃苦?小宝哥哥也是一样,小顺虽说识了几个字,那也是一边放牛一边背书。咱们黄家娃儿都能吃得起苦!”
黄老爹看着孙子凛然神情,知道他生气了!
他们伤了这个孙子的心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