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中旬,中原的天气已变得十分寒冷,虽然还没到腊月的酷寒,但是已足以将人冻毙。
对于穷苦百姓来说,一年之中的冬季是他们最为艰难的时候。倘若该年家里还有一些积蓄、存粮,一家人躲在屋子里凑合凑合,勉强也就撑过冬季了;可若是积蓄也无,存粮也无,那么,待寒冬的第一场大雪封死了道路之后,将会有无数的人因饥饿、冰寒而死。
不过对于一些家境殷富的富家子弟而言,冬季却是他们最佳的狩猎季节,因为在这种酷寒季节下依旧出来觅食的野兽,那皆是最为凶残的豺狼虎豹,若是能狩猎一头凶猛的野兽,这会是一件大有面子的事。
这不,尽管漫天鹅毛飞雪,可这条雍丘至陈留的官道上,依旧缓缓地驶来了一辆马车,真不知是哪家的富家子弟闲着没事,带着族兄族弟或者家佣帮工出来玩冬猎这种危险的游戏。
等等,那似乎并不像是达官贵人的马车,倒像是一辆输运货物的马车,而且,似乎无人驾驶……
莫非见鬼了?
当然不是。
没过多久,只见那辆马车的无顶车厢上面的满满积雪稍稍动了一动,紧接着,一颗脑袋从雪堆从钻了出来,待飞快地瞄了一眼前方的道路后,又缩着脖子迅速地将脑袋又收了回去。
“老大,方向没错……”
“我说万亿,你小子也太偷懒了吧?”
“偷你个头!……你去试试在外面驾车?”
“我怎么没试过?”
“驾了不到一里路就又钻进来,你还好意思说我?”
“都别吵了!……就这样吧,每隔二十息探头去瞧瞧方向……”
车厢上的积雪中,隐隐约约传出几个年轻有力的声音,只不过那些声音因为主人十分寒冷的关系,语调颤抖。
这群可怜的家伙,正是一路从广陵郡赶来此陈留郡的张煌等人。
因为受到了惩处,张煌等人在广陵军时虽然战功赫赫,但最终也没能捞到一些银两、铜钱作为盘缠,而管着黑羽鸦财政大权的李通,他怀中珍藏着的那些银票,在数次尝试着与地方上的商户交易不果后,已彻底沦为废纸。要不是他们离开广陵前得到了一些由王卓、韩虎等挚友仗义资助的铜钱,恐怕他们连陈国也支撑不到。
然而,这些寥寥无几的铜钱,在他们踏入陈留郡之前,便耗尽向当地的村民们换取了最后一份食物。
饥寒交迫,弹尽粮绝,用这句话话来形容此时的黑羽鸦亦毫不为过。在如此寒冷的冬季,他们既没有足够的棉衣可供驱寒,也没有足够的食物可供充饥,窘迫地实在难以让人想象。
唯一值得安慰的是,这帮人在朱家镇时伐木建营的手艺在途中用到了,几个小伙子合力将那辆运粮的马车改造了一番,在马车后的车厢上加了一个顶棚,虽然手艺粗劣地恐怕会令善于此道的木匠们大为皱眉,但是车厢内却颇为保温,这有助于这帮身无分文的小家伙们支撑着抵达陈留。
“咕……”
“咕咕……”
在密封的车厢内,黑羽鸦兄弟六人围成一圈坐着,摆在他们当中的,是他们仅剩的最后一条肉干。半月前,一群饿昏了头的豺狼们愚蠢地盯上了他们拉车的马,结果,那几只狼成为了这群难兄难弟们支撑到此地的唯一一份食物。
只可惜,这份狼肉如今也仅剩下一份,仅两根手指长短粗细的那么一条。
因为都清楚这是兄弟几人最后的食物,因此,即便车厢内的黑羽鸦们一个个饿得腹中咕咕作响,却也没有一个人去触碰这块肉。他们只是用他们那双泛着淡淡赤光的目光,死死盯着那条肉干咽着口水。那‘凶饿’的眼神,仿佛他们曾经他们所遇到的那群豺狼。
良久,太史慈开口说道:“大福,兄弟几个中你身子骨最弱,这块肉干……你吃了吧。”
“还是让给老大吧,老大可是咱黑羽鸦的首领,哪有叫首领饿着肚子而臣下饱食的道理?……另外,再叫我大福别怪我翻脸啊!”说着,单福便将太史慈递给他的肉干推给了张煌。
“还是给万亿吧。”张煌想了想说道。他很清楚,这一路上李通几乎没有一日吃饱过。别看这家伙贪财如命,但是一旦沾上兄弟二字,李通绝对仗义地没话说。好几次,他偷偷匿下自己那一份干粮,随后又放回那袋干粮中,一次两次或许没人发现,可时间长了,是个傻子都能明白。
“我?我吃饱了啊!”李通拍了拍肚子错愕地说道。说来也奇怪了,兄弟六人中就属李通肚子咕咕叫的次数最少,可这家伙明明吃的干粮也最少啊。
众黑羽鸦们惊疑地望着李通,忽然,陈到好似注意到了什么,伸手在李通屁股底下拿起了什么,继而面色古怪地问道,“财迷,你那叠银票呢?”
话音刚落,就见李通脸上的表情一僵,呼哧着冷哼道,“贴身藏着咧!……你想干嘛?”
“拿来我看看。”
“不给!”
“拿来!”
“有本事你来抢啊!”
“……”陈到闻言凝视了李通半响,将方才捡起的东西在手掌上摊开,张煌等人探过头去一瞧,这才发现那竟是半张银票,撕裂处隐约有牙齿撕咬过的痕迹。
“你这家伙不会是……”单福愕然地瞅着李通。其他人这时也明白过来了,原来李通这厮在这些日子里竟偷偷那那叠银票充饥。
“废什么话?!”秘密被揭穿的李通恨恨瞪了一眼陈到,随手将那块肉干拍在后者脸上。见车厢内的气氛有些凝滞,李通摊了摊手,笑嘻嘻地说道,“我就说我吃的最多吧?价值数百两的玩意全到我肚子里去了。……干嘛干嘛?我辛辛苦苦管着财物,吃多点都不可以?”
“……”众黑羽鸦相视沉默。
望了一眼李通,又望了一眼手中的肉干,陈到将其抛给了臧霸:“我不饿,给你吧,宣高。”
“我也不饿啊!……给子义吧。”臧霸满脸惊慌地将肉干推给了太史慈,仿佛那条能充饥的肉干是什么可怕的东西。
“我不饿!”太史慈摇了摇头,将手中的肉干又放回了众人中央那原来的位置,伴随而来的,是他肚子那咕咕咕的怪声。
他明显在说谎,但是却没有一个人笑话他。
那条肉干,在众人手中溜达了一圈后,依旧还是回到了它原来的位置。
“咕……”
“咕咕……”
肚子里的咕咕声依旧响个不停。
众人很有默契地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哈哈大笑起来。
这便是黑羽鸦!
义气相投聚拢在一起的黑羽鸦,即便是在最为危难的时候,也绝不会有一人为了自己谋害兄弟的利益!
一番大笑过后,那块肉干依旧还在它原来的位置,可是车厢内再无一人去看它,仿佛它根本不存在一般。
“说起来,都怪那臧老爷子太抠门了!……咱们好歹也立下赫赫功勋吧?咱们老大,连叛军的主帅申荥都宰了,这都不送咱点盘缠?”李通大刺刺地埋汰地臧旻。
“说话注意点啊,那可是我的叔公!”臧霸听不下去了,翻了翻白眼,没好气说道,“都说了是将功抵过了!……再说,咱们的通缉令,叔公不是说会给咱想办法撤销?”
“废话!……他侄孙背负两千两缉银的悬赏,当叔公的自然会想办法撤销。”
“不是还有子义的八百两悬赏么?”
“反正臧老爷子就是抠门!”
“我去你的!”
一言不合,李通与臧霸在车厢内扭打起来,然而却无一人相劝。
倒不是因为别的,只是众人心中清楚,这是他们两个起来活动活动的借口罢了。毕竟坐地久了,又没有食物,众人的身体早已逐渐变得僵冷,若是不起来活动活动,恐怕真的会被冻死在这里。
可是车厢如此拥挤,臧霸与李通一扭打起来,使得马车顿时就为之摇晃起来。
见此,张煌连忙拆开两人:“行了行了,还是用‘刚体’驱寒吧。……你们俩再打下去,怕是车子也翻了。”
李通与臧霸本来就不是真打,闻言立马停了下来。只见黑羽鸦们深吸一口气,便一个个施展了刚体。
不得不说,这一番艰苦的旅程也不是丝毫收获没有,自从张煌无意间发现刚体可以用来御寒后,黑羽鸦们都相继熟练地掌握了刚体。没办法,谁叫天气实在太冷,逼得他们不得不尽快地掌握刚体呢。
人都是逼出来的,这句话丝毫不假。恐怕谁也不会想到,仅仅半月之内,张煌这群才学会刚体不久的小鬼,便在大自然的残酷磨练下迅速掌握了刚体,达到了程普当初口中那种收放自如的境界。就算是进程较慢的单福,亦可以勉强支撑半柱香工夫,至于其他人,一炷香工夫丝毫不在话下。
在不知不觉间,甚至就连张煌他们本人也没有意识到,他们比在广陵军时强了许多。此时的他们,就算是吕闵那位精英都伯复生,恐怕也不见得能轻松击败这群小鬼。
“呼,好多了。”施展了刚体后,张煌等人顿时就感觉四周逼人的寒气仿佛突然间消失地无影无踪。他们一边活动地僵冷的身体,一边交谈起来。
要说他们聊得最多的话题,恐怕还得数半月前在广陵郡时孙坚与输耳的那一场交锋。
记得当时,虽然孙坚早早就叫张煌几个赶紧驾着马车逃走,可张煌他们一开始却留了下来,他们觉得有可能能助孙坚一臂之力。可当输耳与孙坚开打之后,他们这才震惊地意识到,那种程度的交锋,绝不是他们可以干涉其中的。
在输耳如大地般厚重如山岳般磅礴的恐怖实力面前,黑羽鸦们很是识趣地听从孙坚的劝告,乖乖地驾着马车飞速逃离了。甚至于,他们一路上都没敢有丝毫停歇,生怕输耳那个恐怖的家伙追上来。
“老大,那家伙真的是因为你滥用了道术,所以来截杀你?……你再好好想想?”闲着没事,李通再次挑起了这个话题。
张煌摇了摇头,无奈说道:“我解释过多少回了?我根本就没见过那输耳,更不可能与他结怨!”
想想也是,谁会闲命长去招惹像输耳那样恐怖的家伙?
“倘若真如老大所言……老大还是尽量莫要施展道术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嘛!”臧霸认真地说道。
张煌闻言点了点头,无奈说道,“经此一劫,我是说什么也不敢再施展道术了。……不过,若是日后那输耳又追来,你们不妨散开逃走,输耳要杀的是我,按理来说不会为难你们。”
黑羽鸦们沉默了。他们知道张煌会一手可以逃生的神奇遁术,只要身边没有累赘,就算那输耳再厉害,也不可能杀死张煌。
[累赘……]
李通、陈到、臧霸、太史慈四人颇有默契地对视了一眼,都没有说话。尽管张煌从未说过,但是他们四人却很清楚,若是不走运撞见输耳,那么他们便是张煌的累赘。因为若是没有他们的话,张煌绝不可能如此忌惮输耳。
[还不够!……还要变得更强!只要我等练就像孙坚将军那样的实力,老大便不必再畏惧那输耳……]
四位未来的大豪杰们,各自在心底发下重誓。
张煌第一时间察觉到了四位兄弟的异常,微微一皱眉,忽而岔开话题说道,“说起来,我倒是更加好奇那输耳与孙坚将军那场交锋究竟谁会胜出……”
听闻此言,黑羽鸦们顿时来了兴致,毕竟当时输耳与孙坚的交锋,他们只是看了一个开头就仓皇逃走了,根本没胆子看到最后。
“我觉得是孙将军!”陈到摸着下巴说道:“你们忘了?那晚丹阳兵跟咱火拼,营中大乱,孙将军仅大喝一声,数千人战栗昏迷……简直是怪物!”
“那输耳就不是怪物?”李通撇了撇嘴,双手比划着说道,“那么大的重剑,那小子竟然能单手操持,耍起来轻松地跟柴火似的……”
“唔,那输耳真的很强。”或许是想到了当时的情景,臧霸心中泛起浓浓惊骇,摇头说道,“随意一挥,大地迸裂……这种对手,说实话,并不是眼下的我等可以招架的。若当时没有孙将军庇护,后果实在难以设想……”
“我倒是觉得孙坚将军更厉害一些。”太史慈摸着下巴说了一句,可惜却说不出理由,结果被李通几句话驳倒。
张煌倾听着众兄弟的争论陷入了沉思。
不可否认,输耳与孙坚的实力当真是出奇恐怖的强大,绝对是他所见过的最强的两位,可是……如此强大的孙坚,在会稽郡时却并没能留下许昭,眼睁睁看着许昭被那个来历神秘的斗篷人救走。这岂不是说,那个斗篷人的实力,其实能与孙坚平分秋色?甚至于,比孙坚更强?
想到这里,再回想当初在任五军屯内叛军主帅申荥的帅帐内,他们几个竟当着那位斗篷人的面行刺申荥,甚至于,李通当时还对那斗篷人出手……
张煌没来由地感觉心底泛起阵阵凉意。他很清楚,他们那时是逃过一劫了,那个神秘的斗篷人,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并没有杀他们,相反地,却提醒了他们神兵吴钩剑的存在。
[那家伙究竟是谁?为何要帮我们?]
抚摸着横在膝盖上的神兵吴钩,张煌若有所思。
而这时,李通哥几个仍然还在为输耳与孙坚谁更厉害的争论地面红耳赤,忽然,他们注意到单福举起了右手……
“你说呢?”李通双目通红地盯着单福,仿佛若是单福不站在他这边他就要给单福好看。
可惜,单福口中说出来的话丝毫不涉及输耳与孙坚,他环顾了一眼车厢内,表情古怪地问道,“咱……有多久没勘查前面的路了?”
“……”顿时间,车厢内鸦雀无声。
“我去看!”已意识到情况有些不妙的李通二话不说将脑袋钻出车厢,仅仅只是扫了一眼外面,他的脸上顿时露出了惊慌。因为他发现,他们的马车不知何时已驶上了一座雪丘,更要命的是,在他们面前的,那是高达七八丈的断崖。
“小心……”
李通一声大吼还未喊完,他们所乘坐的马车便一头栽下了雪丘,在那匹累瘦了的战马一声悲鸣间,整辆马车轰隆一声重重摔在断崖下的雪地上,整个车厢摔地粉碎。
“噗……”
“噗噗……”
在几声响动过后,张煌等人狼狈不堪地从积雪里钻了出来,饶是他们施展了坚不可摧的刚体,这一下子也摔地他们七晕八素。
“这下麻烦大了……”
望了一眼已摔散架的马车,黑羽鸦们只感觉半肚子的心酸、悲凉涌上心头。
而就在这时,一辆装饰华贵的马车伴随着铃铛声在断崖下的道路上缓缓驶来,车厢内,一位年纪与张煌等人似乎相仿的年轻男子撩起车帘,惊诧地瞧了一眼张煌等人,忽然噗嗤一笑。
李通顿时就火了,骂道,“好崽子,敢笑你爹?!”
车厢内那位显然是富家子弟的男子脸上笑容顿时就僵住了,还没等他有何表示,他所乘坐的马车便停了下来。紧接着,车上的马夫跳了下来,手中提着一杆明显造价不菲的红缨铁枪。
“谁?!适才是谁出言不逊?!”
“是你爹我!怎么了?”因摔下雪丘而一肚子火的李通张口骂道。
“好胆!狗贼报上名来!”
见对方一身马夫装束脾气却如此火爆,李通冷笑着奚落道:“你爹姓李名通是也!乖儿子,你叫啥?”
只见那马夫冷哼一声,铁枪一抖,浑身上下爆发出一股比之黑羽鸦中任何一人更强大许多的战气,顿时便惊到了张煌等人。
“夏-侯-惇!”(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