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葆三已经七十多岁了,天一黑就犯困,天没亮就睁开眼睛,瞪着天花板,怎么也睡不着,就是老年人的生活规律。
虞洽卿拉着王学谦,连一个电话都不打,直奔朱公馆。
这下让朱家的佣人们为难了,不比虞家严厉,朱家是大家族,一百多口人,儿女也多,相比王家,朱葆三一个人就创办了一个兴旺的家族。光儿子,就排到了十几开外,加上女儿女婿,孙子孙女,要是赶上节日来个七七八八的,能坐几十桌人。
但是在上海的朱家子女,多半都不和老爷子住一起,人太多,老人家也觉得闹腾。
再说了,他那几个儿子,窝囊的有,整天不务正业和盛老四瞎胡闹的也有,老人家生活,就想着一个顺心,可不想看着一大家子除了他一个能人,余下的就会败家。
也就是朱家,家大业大,要不然也经不起这样的折腾。
“虞老爷,我们老爷已经睡下了,这个点……”
宅子里管事的为难的看了一眼落地钟,都快晚上九点了。这个点,正是老爷睡的踏实的时候,要是惹恼了老爷,这少不了一顿臭骂。自打去年,朱葆三的脾气比以前可坏多了。从总商会的位置上下来之后,报纸上风言风语的,尽是说朱葆三老糊涂的话。
好在办报纸的也知道,做事不能太过分。
真要说朱葆三卖国,也不像话。一来,没有真凭实据,其实就是老头子一时说错话,糊涂了一回而已;二来,就真的要卖国,也不会卖给日本人不是?
当初《巴黎和会》之后,国内一片混乱,清朝的时候德国人占了青岛。等到欧洲战场德国人战败了,想着这青岛总该收回来了吧?可小鬼子不消停。先是把德国人的地盘给占了。见没人英国人也默许的样子,日本人就变本加厉的连整个山东都想要占去?
一时间全国上下都闹的沸沸扬扬的。学生运动,政坛活动。学生罢课游行,商人罢市反对,没一个人不把日本人恨之入骨的。正当时同仇敌忾的时节,而这时候,朱葆三说了一句糊涂话,找日本人谈判。
和日本人谈?
这不是承认了日本人拿下山东的结果了吗?
不懂外交的朱葆三,一下子就傻眼了,感觉说错话。还是报纸上铺天盖地的舆论兴起之后。才体会出一点。似乎说话的时候欠考虑了,可他想要改口也没机会。
要是换一个人,也没有多大的事,不就是随口一说吗?
可朱葆三就不一样了。全国总商会中首屈一指的大佬,想想张謇在北洋政府中的号召力,朱葆三在上海的影响力,比张謇可要大的多。其本人在商人中的影响力就不容忽视。打他嘴里说出来的话,在报行都能当新闻用,一下就炸开锅了,不少人甚至连他是汉奸都骂上了。
无奈之下,朱葆三只能辞去全国总商会的职务,连带上海商会会长的职务一带辞去。
之后的日子里。过的清淡。也不像以前,门庭若市,不管是浙商、苏商、还是在上海做生意的粤商等等,一旦在租界里有事,不管大小。总喜欢找他来做个中人。在商界,这是威望,也是面子。等到发现,上门的人已经少了很多,也是百味陈杂,另是一番滋味。倒是那些巴结的人更勤快了,但朱葆三知道,这些家伙都是看中了朱家的钱,银行,工厂和矿山了。
心灰意冷的朱葆三有几次都想回到定海老家,颐养天年了。
管事的为难,其实仅仅这不到一年的功夫,自己家的老爷,一下子变了许多,以前喜欢在家里装糊涂,倒是一下子像是转过性子来,事事喜欢较真,这让下人们的日子难过了很多。其实朱家的老人都知道,自己老爷心中不是滋味,而且脾气也坏了很多,和气生财的生意人,一下子变得喜欢动怒,面对老爷的时候,下人们也总感觉有种心有余悸的慌张,这在以前是绝对没有的事。
“你只管去叫你家老爷,其他的事不用你管。”在以前,虞洽卿可是朱家的常客,不过朱葆三失意之后,来的也不如以往那么勤快了。当然,他以前是商会的副会长,做的事多半是跟在朱葆三后面出谋划策的角色,可如今朱葆三的商会会长丢了,他也总不能来朱家和老爷子唠嗑吧?
管事看了一眼王学谦,他不会认为真有大事,商会现在虞洽卿管着,朱葆三威望再高,那也是过去了。
难不成是想要给眼前这个年轻人在银行谋取一个职位,管事多问了一句:“这位先生,看上去仪表堂堂,是否想要一个施展抱负的机会?”
管事回头又对虞洽卿说道:“虞老爷,您就不要为难小人了。老爷这段时间精神已经大不如前了,刚刚睡下,要是被喊醒了,明天肯定要没精神。至于这位先生,如果要求前程,我给大少爷捎个话也是一样的。冲着虞老爷的面子,大少爷不会怠慢的。”
“你小子,真是狗眼看人低。”王学谦倒是觉得没什么,反正头一次见面也不认识,但是虞洽卿却有点生气了,原本朱家的这个管事,对他还是非常恭敬的。可才多少功夫,就像是变了一副脸一样,横竖有点埋怨他的意思。
长了一颗玲珑心的虞洽卿,不由的多想起来:“难不成,朱老哥在平日在家里对他颇有不满?”
可他兼着商会那么多事,还有自己的产业,连带给‘国党’筹钱,办了那么一个交易所,忙的是焦头烂额。哪里还顾得上一个上了年纪的老朋友?
这一刻,虞洽卿的脸色也不好看起来,朱葆三要是数落他,也就罢了,可是朱家的下人?这不是给虞洽卿甩脸子吗?再说了,一个下人,多大的胆子,竟然连他的面子都敢驳?
“你小子,狗眼看人的东西。你以为你在朱家干了一辈子,真能当得了朱家的主?”
虞洽卿语气不善的呵斥着。管事,毕竟不过是一个管事。而虞洽卿的警告一下子说到了他的软肋上,这真要让老爷认为,他一个小小的管事竟敢擅权,非被赶回乡下啃老米不可。
“虞老爷,您是多大的身份,会和小人一般见识?不过,这位先生的事,找我们老爷真的没用,现在银行归大少爷管。其他的产业。多半都是一些家里的老老人在打理。要么是请人在管理……”
管事像是怕了,语气也不那么冲了,不过他似乎真的想错了。
四明银行虽然有朱家的股份,王家的股份。但是董事长却是虞洽卿,真要安排人,他也不会求人,如果是人才,更不会想着要送出去,见管事的真的是怕了的样子,虞洽卿微微一笑,看了一眼王学谦,道:“他呀?别说我请不起。连你们朱家也不见得能请得起?”
管事正想要张口反驳几句,却听到二楼的楼梯上,有人说话道:“好你一个‘发财元宝’,还真敢给自己脸上贴金,上海滩真要是找事的年轻人。你也会请不起?”
说话间的功夫,在丫鬟的搀扶下,朱葆三一身的居士打扮,仙风道骨谈不少,但看上去和这个时代大部分年过古稀的老人,一脸的褶皱,跟陈皮是肤色,朱葆三算是满脸红光,要是抛开他的年龄,还真不好说。
“我不用扶,73、84,阎王不叫自己去。我倒要看看,阎王有没有想起我这个糟老头子。”朱葆三调侃了一句,吓的丫鬟连声反驳:“老爷,您的身子骨健壮着呢?可别尽瞎说!”
“老爷我瞎说了吗?”朱葆三歪着脑袋,忽然笑道:“对了,我的身子骨好不好,你最清楚了。”说完怪笑着,这时候丫鬟也绷不住脸了,羞的双颊通红,低眉顺眼的溜走了。
哈哈……
朱葆三显然心情不错,就是不知道他是因为虞洽卿深夜到访,找到了被重视的感觉呢?还另有所指?
王学谦暗自好奇,看着朱葆三腿脚麻利的走下楼梯,身上虽然没有珠玉衬托,却是另有一种气度,眼神中透着一种坚毅的目光,唯独让人有点无解的是,年过古稀的朱葆三生活还是那么有情趣,离不得女人……不过也说明是好事,说明老爷子身体好着呢?
朱葆三手中的拐杖一顿,瞪了一眼管事,骂道:“蠢材,没眼力界的东西,你没看到进门的是两俩轿车,能坐得起戴姆勒汽车的人,会是来我这里打秋风,找是由的吗?”
管事的一下子傻眼了,原来朱葆三在汽车进门的那一刻,就醒来了。看了一眼院子,看到是进门的时候两辆汽车,就绝对有点奇怪。
可王学谦倒是吓了一条,这位老爷子的眼神,这也太好了吧?
他的汽车,仅仅是在门厅口停了不到一分钟的时间,朱葆三就一眼认出来了。而且这车上市的时间也不超过一年,果然,成功绝对不是偶然。朱葆三缔造了一个身无分文的穷小子,闯荡上海滩的神话,仅凭这份眼力,就不容小觑。
相比朱葆三,虞洽卿的生意做的可就小多了。
虞洽卿走上一步,向朱葆三介绍道:“朱大哥,这位……”
“等等……”朱葆三打断道:“我看他像一个人。”朱葆三托着下巴,仔细打量着王学谦,眼中透着一股子精明目光,但是记忆却和他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沉吟了一会儿,就是想不起是谁来?
“怎么瞅着眼熟,就是想不起来……”
“王家的独子……”虞洽卿在边上提醒道。
这一说,朱葆三就想起来了,懊恼的自嘲了一句:“看来这记性是越来越差劲了。”
“朱伯伯,小侄来的匆忙,还请伯伯见谅?”刚从火车上下来,王学谦就马不停蹄的找到了虞洽卿,还没说两句话,就被拉到了朱公馆,进门拜见的礼物更是谈不上了。
朱葆三爽朗的笑道:“我可是天天盼着你来,好家伙,好像我当伯伯的还等着你送西洋玩意来似的。可就是见你上门,本想着让我那不成器的老九去约你来家吃个饭,也我那几个不成器的傻儿子联络一下感情,可听说你回浙江了。”
这一刻,连王学谦自己都觉得自己有些不地道,他在上海的那段日子,也没想着去拜见长辈,而是被一些人和事给羁绊了,这下子,即便是带着诚意而来,也要打折扣了。
虞洽卿看了一眼朱家的下人,一会儿的功夫,下人们都一个个从睡房里爬出来。”这也是大家族的规矩,但他也知道,他想要和朱葆三商量的话,连自己的儿子都要避着,怎么可能让这些下人听了去?
于是在朱葆三的耳边说了一通,朱葆三一下子严肃了不少,回头对管事说道:“任何人都不准出现在二楼的书房附近,准备茶水和点心,你在楼道里给我盯着。”
“是,老爷。”管事的匆忙离开。
朱葆三拉着王学谦的胳膊,笑道:“走去书房说话,来你朱伯伯家就对了,天晚了就不要走了,在家里住下。等明天伯伯介绍几个表妹给你认识。”
虞洽卿在边上提醒道:“朱大哥,您就别替子高瞎操心了,你家里二十多朵金花,是谁也受不了?”
朱葆三看着虞洽卿左眼不停的眨巴着,猛然想起,王学谦是定亲了的。
这才嘿嘿的笑了几句,这儿女多了,自己也觉得麻烦。三十多个子女,有时候连他这个当父亲的,也要想一想,面前的子女排行老几?
和书香门第的书房不同,朱葆三的书房更像是会客室,里面倒是没有多少书,全西式风格的布局,显得格外的宽阔,透着一股奢华的气息,但总觉得少了一些底蕴。
虞洽卿也是因为事情重大,还没落座,就把事情的本末对朱葆三说了起来。
还没等虞洽卿说完,朱葆三就拍着茶几,朗声道:“这是好事啊!子高,这事虽然有风险,但只要有三成的可能,就一定要做。要钱给钱,要人给人,我朱葆三就这么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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