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冷笑道:“什么江湖?不过二三跳梁小丑,打着侠义之名,行险造祸罢了。如今你还不醒悟,后果当真不堪设想了!”
他这般说道,俨然一副尊长劝导晚辈模样,不知情的人乍听之下,自是这般认为的了。
萧啸听得这话,眉头一皱,复又舒展开。接着笑道:“陛下真是一点也没变,还是当年逼我就范时的腔调。我也回复陛下,如今的萧啸,心如太岳磐石,仍是不能转移得了。”
那人闻听此言,勃然大怒,想了一想,却终未发作。
二人互不相望,直过了一盏茶的光景,才听那人道:“当年朕囚了你父母妻儿,却没有薄待他们。令尊令堂故去之时,也都厚葬尽仪,只可惜你无法尽孝了。朕如今还是不明白,当初朕方一得国,即邀你赶往京都,原只盼你在众多江湖人物面前,向朕屈膝献刀,借以压服诸多草莽的邪志,也便罢了。谁想你竟说出那番话来,令朕当众出丑。朕这才一气之下,以你家人性命为质,令你到京畿一带乞食为生。到如今,已然二十多年过去了,朕实在是有些累了,想来你也累了吧?”
说着话,两人却是谁也不看对方的。顿了一顿,才又接着道:“朕还是想问问:你是因为朕得国不正,这才不肯屈膝献刀的么?”
萧啸只微微摇头,并不出声。
那人也不看他,像是明白了他给的答案一般。接着道:“那是因为朕灭了方不二的十族,连带学生、朋友也不放过,你便视朕为暴君了,是么?”
萧啸听了这话,不禁失笑道:“我早认陛下为雄主,那些事也便不算什么。可惜陛下这二十余年来一心想着萧某人,却还是不懂我究竟为了什么,今日我若是说了出来,就更加显得没趣了。”
说着这话,他这才转身看了那人一眼。接着道:“我也有句话要问陛下,为何老抓住江湖不放?难道江湖中人,真能动摇陛下的江山么?”
那人闻言,原本闭着的双眼突地一下子睁开。双眼直直盯着萧啸的脸。也笑了起来,说道:“这就是小儿之见了!草莽之士既无固定资产,哪有那般心思?稍有些许风吹草动,即敢铤而走险的小角色罢了。朕本侧妃所生,朕的母亲出自寒门,素为太祖所轻。朕四岁时,即在太祖营中与诸军士玩耍,可说是最识彼等之肺腑的。此辈勇毅果敢者,多为江湖任侠舍命之徒。太祖用来,竟能将敌人逐出我境内,进而登基称帝。然而,若是有人擅于蛊惑,焉知不能搅乱国朝?”
接着很是慎重的盯着萧啸的双眼,一字一句的道:“朕听闻太真派及魔教诸逆,已暗中广聚势力,只待朕死,便要兴风作浪。这一节难道你一点都不知么?”
萧啸语声平缓,悠悠道:“陛下所虑虽有道理,但我心中的江湖,绝非作乱的江湖。那里面有真侠真义,至性至情,更有大痴大真。想来陛下高高在上,自是看不到的了。”
那人听了,顿时冷下脸来。道:“你一味与朕说侠,难道侠就不是朕的赤子?不是朕的臣民?王土之上,难道不依大明的法度,却要照着你们江湖上的规矩,自成一系么?”
萧啸依旧淡定道:“侠的规矩,只是血性天良。陛下果为尧舜之君,四海再无孤寒,也无不平,届时,侠光自然泯灭。只可惜,这古今千百年来,百姓皆处于饥寒交迫之中,但看古往君王,可有确实为民谋利的?我只恨侠光微弱,不能救万民于水火。”
那人听了这话,勃然变色道:“你这是欺君犯上了。照你这般说来,那区区江湖侠义,竟可与朕分庭抗礼了?”
萧啸面色不改,说道:“我还是当年那句话:‘朝廷就是朝廷,江湖就是江湖。’陛下以法,我等以心,同为匡世济民,何以非得闹到水火不容的境地呢?”
那人顿时大怒道:“你可知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朕只要一句话,即可灭你江湖!”
萧啸傲然淡笑道:“这话陛下当年也说过。萧某要了这些年的饭,仍觉得这王土之上,依旧遍布侠光。”
这老人怒极,忽冲殿外叫道:“你们都滚进来!”
声音传出,十几人鱼贯而入。
当先一人白须白眉,竟是少林方丈智果大师,后面跟着的是紫霞派天一真人以及十几个门派的掌门人,但见他们个个面色发白,显已听到二人谈话,进来后皆伏拜在地,不敢稍动。
萧啸依旧冷眼旁观,仿佛进来的众人根本不存在一般。
这皇帝支起半边身子,斜眼望着众人,怒气冲天的道:“你们说给朕听听!这普天之下,可以有人借着侠义的名号,便无视朕 的存在么?可以有人借江湖的残旗,便与朝廷分庭抗礼么?你们快说!”
众人闻言,直如泰山压顶,都以头触地,讨饶道:“陛下请息怒。侠光再炽,也不及陛下的天威;江湖再大,也存于王土之内。陛下乃域中霸主,这天下万物,皆受陛下的恩泽。”
床榻上,皇帝犹未止怒,手一指萧啸。说道:“此人与朕相持二十多年,只为给江湖守着体面。你等在朕面前,有什么体面可言?朕叫你们去死,你们谁敢偷生?朕叫江湖绝灭,你们谁敢称侠?朕梦中呓语,也是圣音,你们敢不听么!”
说话间面泛潮红之色,只转眼间,忽觉头晕目眩,一下支持不住,一头栽在了枕上。众人见他如此盛怒,话也不敢说了,只是叩头如捣蒜。
忽听萧啸叹道:“陛下这番话,真令我怅然若失。萧某再说一遍,我绝非为江湖守什么体面。尤其见了今日这等场面,更令我不屑为之了。陛下信也好,不信也罢,我再不自辩。”
原本就怒火滔天的皇帝,此时再听得萧啸这番话,顿时又添新火。不顾自己性命的强撑起身道:“你不为此事,莫非你是故意犯上?你手上有刀,尽管做来就是!朕听说这口刀大有名头,人人都叫它灭天刀。君王便是天子,天子也是可以由你来灭的么?你索性换个招牌,叫它弑君刀好了!”
众人听了这话,竟然跪在地上簌簌的发抖起来。均感自家命悬一线,今夜已是死期!”
只听皇帝的声音又道:“你与朕打擂二十年,却不说到底为了什么。朕问问旁人,看他们是否懂你的贞心烈志。智果,你且说说,他究竟是为了什么!”
智果口中低宣佛号,合掌道:“我佛家只讲三步功夫:一曰看破,二曰放下,三曰自在。陛下所问,恕老衲愚钝不知。”
皇帝斜靠在床头,冷笑道:“世人耗费钱财,只为尔等身居广厦,龟缩避世么?朕一定要你说!”
智果佛号又起,神情肃穆道:“陛下一定要老衲讲,老衲又怎敢不说?其实陛下也知道原因的,何必非让老衲说出来?”
见他竟敢出言顶撞自己,皇帝拍榻道:“你快说!朕急欲知道!”
智果忽露庄严之情,说道:“所谓侠者,以锄强扶弱为己任,有热血悲心的胸怀。其人可向世间一切弱小低头,独不能向任何强权、强力屈膝。如反其道而行之,则万古侠光尽灭,江湖永世黑暗,难复光明。老衲虽然迂拙,青灯古佛之下,也渐渐明白何为真正的侠义精神。果真侠真义者,不啻世间行动之佛,我释家子弟,也远不及他的。”
此一番话说出,众人无不动容,眼眶尽都潮湿。
皇帝似乎愣住了,半晌眼眸也不转动一下,既而双眉渐聚,森声道:“照你说来,朕为四海共主,强中领袖,侠者必欲除朕了?萧啸,朕将死之躯,送给你博此虚名如何?”
智果叹道:“陛下英明,当知萧施主绝无此心。所谓一灯可照万古黑。萧施主这些年来,不过存此真侠真义在心,为江湖守一盏明灯罢了。”
话未说完,众人皆大悲,殿内一片呜咽之声四起。
正在这时,忽听皇帝冷笑道:“朕倒要看看此真侠真义,究竟能有多真?天一,你不是说他入殿之后,即刻便要毒发么?朕可等着他献上那把灭天刀呢!”
天一闻言,战栗不已,膝行而出,颤声道:“陛下恕罪。萧先生内功高深,实在超乎想象。其实早已该发作了的。”
众人听得这话,尽皆目瞪口呆。
此时萧啸已觉体内不祥,却望向天一道:“道长果然有的是手段!我想知道你怎样下的毒。天底下的毒物,没几样能害得了萧某。我知道决不是那坛酒。”
天一羞愧无地,只冲他磕头不止,却不敢道出真相。
皇帝哈哈大笑道:“你告诉他就是了。”
天一头也抬不起来,吞吞吐吐的道:“半月前陛下坠了马,抬回帐中时,便下了道旨意,叫贫道无论如何,也要逼萧先生入宫献刀,且要各派人物都在场。贫道率弟子从边关赶回来,先哄萧先生喝了那坛酒,因知任何毒物先生都能察觉得出,所以那酒只是个毒引子。后来抓了令师弟,萧先生入狱......”
刚说到这里,萧啸忽道:“不用再说,我知道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