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风带有不少凉意,两个年轻人醉醺醺地互相扶着在街道上慢慢往前走着,好像刚刚从某次宴会中走出来一样。.由于时间还不算很晚,街道上尚有不少行人,但是没有人往他们两个身上多注目两眼,因为这种带醉而归的青年人实在是太平常了。
“夏尔,之前我就说,我能帮你办成,怎么样?”阿尔贝的语气里充满了自豪和兴奋。
夏尔当然明白他到底在兴奋什么。
“阿尔贝,谢谢你,你放心吧,我说过的酬劳是绝对少不了你的。”
“谢谢你,夏尔。”阿尔贝重重地拍了拍夏尔的肩膀。
“不过,我劝你还是给自己留点钱吧……”夏尔叹了口气,“按你现在的活法,再多的钱也顶不住。”
“不用再劝我了,我就喜欢这样生活……”阿尔贝仍旧和之前一样的回答,“况且没准这样活着更实惠。”
“更实惠?”
“至少我享受到了生活不是吗?像我父亲那样,整天缩在庄园里数着自己那一个两个子儿,也不见得能保住多久家业,到头来还不是会被折腾破产?这样的例子我见得太多了,简直数不清……”阿尔贝突然笑了出来,“刚才那个小子说的是什么来着?‘按我老爹那个活法,我家说不定哪天就得被折腾破产,所以朋友,这世界上只有一个真理:及时行乐才是最重要’,这话实在太合我胃口了,与其像其他人那样稀里糊涂地破产掉什么都没享受到,还不如自己来想办法挥霍掉……”
夏尔沉默了。
这恐怕就是阿尔贝内心最深处的想法了吧。
十九世纪中叶到二十世纪中叶是一个大变革的时代,无论从任何方面来说都是如此。
它是资本战胜贵族的时代,它是资产阶级最后替代贵族阶级成为国家统治者的时代,它是土地拥有者们至今仍心虚胆寒的大破产时代。
在英国,随着谷物法的废除,粮食进口大幅增长,原本的土地贵族开始慢慢走向破产,最后以和资本家和外国人来苟延残喘;在法国,大革命和几次王朝的更替完成了这项工作;在美国,农场主们在铁路公司和银行的盘剥和经济危机的夹攻下一个接一个的破产;在俄国,贵族地主们也慢慢由于时局变化和经营不善而趋向于破产。
忠实于现实的作家们写了一部部作品来记录和揭示那个时代,法国人巴尔扎克写了《古物陈列室》,俄国人契科夫写了《樱桃园》,美国人斯坦贝克写了《愤怒的葡萄》,这些作品都如实地反映了时代的变迁——在新兴的冷静务实而又贪婪有力的资产阶级面前,土地拥有者们毫无反抗能力只能走向破产,财富的计量单位不再是以土地多寡为标准,而在于无形的资本的雄厚与否。
隐藏在阿尔贝平曰里的那种乐观和放纵的外表下的,是一个悲观看世界的灵魂和一颗无所适从的心灵。他几乎看穿了世情,却又觉得无能为力、甚至根本不想出力,也不想为自己建立任何一个奋斗目标,于是干脆选择游戏人间醉生梦死,用酒精和纵欲来麻痹自己。及时行乐的哲学已经深深刻印到他的骨髓当中,人们平曰里所珍视的、所畏惧的一些东西他们早已经不屑一顾,乃至连自己的处境都无所谓。
他帮助夏尔做了那些事,并不是因为认同了夏尔的理念,而只是觉得这样做好玩,仅此而已,至于触犯法律与否,他根本就不在乎。这种思路在如今的贵族青年中间并不罕见,甚至可以说是一种流行的生活态度。
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呢?说不清楚。但是夏尔却决不允许自己自己这么做。
“好吧,你自己的生活方式你自己来决定。”夏尔小小地叹了口气,“不过,我的朋友,我们终究是朋友,如果有哪天你遭了难,我是绝对不会袖手旁观的,尽管来找我吧!”
“我也是。”
两个从少年时代就结为好友的年轻人,就这样互相搀扶着在街道上跌跌撞撞地朝前走着,走了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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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您先休息一下吧。”夏洛特端着一杯咖啡,小心翼翼地放在爷爷的书桌上,“您已经坐着很久了。”
“我还好,不用担心。”特雷维尔公爵端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连表情都没有变。
然后他轻轻拿起了咖啡杯,小小地喝了一口。
“嗯,不错,夏洛特,比以前进步很多了。”
虽然是夸奖,但是他的语气里还是十分淡漠。不过即使如此,夏洛特仍旧感到十分开心,毕竟爷爷平素是很少夸奖人的。
“爷爷,我有件事想跟您回报一下。”
也许是感觉夏洛特的神情振奋得出奇,公爵突然抬头,有些狐疑地看了看夏洛特。“夏洛特,你今天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博旺男爵那边来了个消息。”夏洛特努力抑制住了自己内心中的欣喜,装出一副有些遗憾的样子,“他最近的矿山项目出了一点问题,暂时陷入了停顿当中……所以,他决定先中止这个项目,把我们先行投入的投资偿付给我们。”
出乎夏洛特的预料,公爵既不显得震惊,也没有什么遗憾,而是平静地点了点头。
“是这样吗?那还真是遗憾啊。款子确定都已经回来了吗?”
“是的。”夏洛特点了点头,“我收到博旺男爵自己亲笔签的期票,然后就直接去他的银号把期票兑付了,现在款子已经被转回了我们的账户上。”
就是确定已经回来了,夏洛特才敢放起胆子跟自己的爷爷提这件事的。
“是吗?那样就好。”公爵平静地点了点头,“还有别的事情要汇报吗?”
“没有了。”夏洛特摇了摇头,“如果您没有别的意见的话,我这阵子就去把钱都取出来。”
“可以。”公爵同意了夏洛特的意见。
接着他就继续看起桌上的文件来。
就这样结束了吗?太好了!谢天谢地!
夏洛特心中一块大石最终落地,整个人这一瞬间几乎都要松垮下来。天晓得她这阵子曾有多紧张!
还好,噩梦总算结束了。
“您还是多注意下身体吧,别太累了。”在准备告辞之前,夏洛特说了句场面话。
“呵,休息?我哪有空闲去休息。”公爵突然苦笑了一声,“如今再有钱的贵族,也得自己学会管家,可是你们谁能管好这个家呢?我辛辛苦苦把特雷维尔家从一无所有的境地重新拉起来,可不想因为你们而又重新败落回去。”
在旧王朝时代,特雷维尔公爵家的历代先祖们利用自己在宫廷中得到的宠信,和各种巧取豪夺的手段,锲而不舍地谋求扩大自己的家产。经过几百年的经营,特雷维尔家早就成为了法国国内有名的大地主。可惜经过大革命的冲击,许多“辛苦得来”的田产最后都被政斧依据法律没收,然后被当成公产拍卖掉了。
【在大革命时代,政斧规定贵族一旦逃亡其资产和产业就将被没收为公产,然后会被贱价拍卖,所以特雷维尔公爵兄弟两个逃出法国之后,其家族产业就会被没收拍卖。】
特雷维尔侯爵返回法国后,拿破仑皇帝恩赏从公产中发还了原属于特雷维尔家族的产业,但是多年来为了应付支出用度(尤其是早年的挥霍),老侯爵早已经把这些家产变卖了个干净。
而他的哥哥特雷维尔公爵则要厉害得多,他追随路易十八回归法国后,利用自己的高位大肆敛财,然后又从《贵族赔偿法案》中捞了一大笔,再加上从公产中又捞回了一些旧产业,依靠这些手段他在几十年间又重建了特雷维尔家族的产业——虽然和先祖们所聚敛起来的财产完全不能比,但是总算也是恢复了一点旧曰的气象。
然而,这也只能是极限了。
如今不说扩大,哪怕维持这一份家业也是让人十分头疼的一件事了。
要维持家族的排场,钱就必不可少,而如今能从产业中挣出的钱越来越少了。
是的,依靠铁路、公路、水路等等运输方式的进步,农产品在保质期内的运输距离越来越远,而且运输成本越来越低。于是,欧洲农产品竞争越发激烈,价格在不断地下降,因此田产收入也就越来越低——从长远来看,这种趋势还会更加的明显。
因为特雷维尔公爵早就在打算来一个产业转型,给自己家找一些新的来钱路子,以便应付这种新局面。对博旺男爵的项目进行投资,只是这个规划的一小部分而已。只是没想到刚开始尝试进行第一步,就遭遇到了惨烈的失败。
爷爷这句话让夏洛特有些不知所措,他是指什么呢?
正当夏洛特还在思索爷爷到底是什么意思时,特雷维尔公爵又重新抬起头来看着自己的孙女儿。
他的孙女儿此时头上戴着缀有花饰的小帽,金色的头发也被盘了起来,湛蓝的双瞳中似乎流光溢彩,由于兴奋,脸上也有些隐隐约约的酡红。
确实很漂亮。
特雷维尔家族的女儿就应该有这份漂亮。
“咖啡冲得不错,回头找个机会给夏尔也冲点吧。”公爵叹了口气,然后又重新埋头处理起自己的文件来。“你总该好好感谢他,不是吗?”
短暂的失神后,夏洛特总算反应了过来,接着她慢慢垂下了头,脸上的表情复杂之极。
“好的,我会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