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此回在重阳节恰逢开海,妈祖庙的祭祀活动,便显得非同寻常。宁波知府王大川便盛情邀钦差张居正来此主祭。张居正却想,自己是国朝进士,翰林清官,子不语怪力乱神,这妈祖林默虽得宋元封号,自己却犯不着去搅合她的香火,当即笑道:“本官既为国子监祭酒,除了孔圣人,却不好去祭别路尊神。纯臣,此次便由你来主祭如何?”
严鸿论起来倒不会在意这些,而且他对妈祖娘娘的故事也听过些。只是他是要捞实在好处的,不太喜欢求这样那样的风头。因此他眼珠一转,却对冯保拱手道:“可年纪太轻,不堪担当此大任。再,我这做武官的,打打杀杀,手下也沾了不少鲜血,来主祭怕冲了天妃娘娘。以我之见,不如请冯老先生担任主祭。当初永乐年间三宝太监郑和祭天妃娘娘,我大明舰队下西洋,扬威万邦;如今嘉靖年秉笔太监冯保祭天妃娘娘,我大明开海同番,财源滚滚,岂不是并立青史的两桩美事?”
冯保身为太监,本来就甚喜欢出风头,心里其实早巴不得自己来主祭。只是张居正、严鸿在前,他也不好毛遂自荐。如今严鸿不但请他主祭,还把他和郑和相提并论,把个冯保乐得脸都笑烂了,连连头道:“严相公这般抬举,咱家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咱家是个废人,不通礼法,却还要诸位老大人多多提。”
严鸿笑道:“冯老先生,您老是司礼监秉笔,宫廷内的礼法也是您老主持。若您都不通礼法。我这等武夫只好去种田了。”众人一阵大笑。
冯保得了这差事。便兴高采烈地前去准备。他既是司礼监太监,对这仪式的流程礼节,一问就知。钦差队伍里的蒋洲、陈可愿等本是江南人,也前来帮衬。至于祭文,冯保本身学问就不浅,又有他侄儿冯保的笔杆子,因此几个时辰间便写出一篇骈四俪六,洋洋洒洒的祭文。冯保得意洋洋拿给两位钦差看。张居正看了,也挑不出什么错来。严鸿看了,更是瞠目结舌,里面好些个字他都认不得,当即摇头晃脑道:“那想必是极好的了。”
到得重阳节当天,宁波府内逶迤出来上百乘车轿,在数百随从的前呼后拥之下,直奔宁波镇海的天妃宫。当先第一乘轿子是钦差正使张居正,第二乘是钦差副使严鸿,第三乘是司礼监秉笔太监。今日的主祭冯保。此后则是王大川等本地官员,和蒋洲、胡柏奇等钦差队伍的其余有身份随员。以及本地与官府往来甚多的富豪商人等。官府的队伍,早已沿着正路排开了十里长,最外面是当地的卫所兵和民壮,内层是严鸿的锦衣卫队伍,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警戒得严严实实。
到得天妃宫前,但见人山人海,万头攒动。宫前数里之地,拥挤得水泄不通。除了看热闹的本地百姓外,有卖艺的,有摆吃摊子的,有卖海鲜咸肉的,有看相测字的,男女老幼,纷纷前来。戏台之上,请了浙江著名的昆剧班子,在咿咿呀呀的唱。官绅们到天妃宫前,纷纷落轿,大家步行,在锦衣卫护卫之下,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进入内殿。严鸿抬头看时,天妃娘娘的塑像比正常人要高大一些,高有将近七尺,雕刻得虽不甚精致,但其头戴凤冠,身披红袍,倒也显得慈眉善目,颇有法力。
待到良辰,鼓号齐鸣,天妃殿中,香烟缭绕。主祭是司礼监祭酒冯保,与祭四人,乃是浙江市舶司提举蒋洲、守备千户胡柏奇、鄞县县令刘文剑和宁波本地富商邓菲,司仪是福建市舶司提举陈可愿,读祝文的乃是宁波市舶司的吏目冯孝先。鼓乐丝竹声中,随着拜、兴、拜、兴的礼赞,主祭冯保率领参与祭祀的众人,一起给妈祖娘娘行礼。殿外的上万民众,也跟随着在外面朝拜,虔诚磕头。随后,冯保亲手到大殿外的香炉前,焚化了祝文,参加祭祀的头面人物纷纷燃纸钱。一时之间,火星、纸灰借着海风,打着璇儿飞舞,有的直上十余丈高的天空,还有的往码头那边飞去。围观群众纷纷拍手欢呼:“这纸灰飞这么高,天妃娘娘一定欢喜,咱们宁波开海通商,必然顺利!”
张居正和严鸿立在庙廊里旁观祭礼,张居正被那纸灰呛了一下,咳嗽两声,对严鸿道:“不想天妃娘娘在此地信众如此众多。”
严鸿道:“不光是此地了,就学生所知,沿海的百姓对天妃娘娘都是虔信得很。毕竟大家在海上讨生活,风里来浪里去,有这么一位女神保护,至少心理上讨个安宁。”
张居正微微笑道:“这位天妃娘娘既有这许多信众,我等开海,却也离不开她的相助。只是,若有人借她的名目聚众作乱,却也不可不防其危啊。”
严鸿道:“这个倒不必,天妃娘娘不是白莲圣母那等教唆人造反的,她只庇佑海上船只。所以自宋朝以来,朝廷皆对其加封。”
师徒俩正在议论时,却看祭祀队伍已经出了殿门,往海边走去。他们便也加紧几步跟上。远远望去,队伍最前面依然是冯保一行,十六个大汉抬着祭品,除了雄鸡、鲤鱼、果品,竟然还有一猪一羊,那是“少牢”之礼。人山人海的当地百姓,虽然被锦衣卫阻隔,还是奋力往前拥挤,想离开祭祀队伍近一。大家到了码头前,却看一艘中等大,装饰得颇为华丽的船只已经搭好跳板。冯保等人上船后,十六个大汉将祭品也都抬上去,船只解缆起锚,荡舟离开码头。码头中还有好些船只,也都挤满了人,跟着尾随。驶出去约莫数箭之地,忽地锣鼓齐鸣。将祭品一一抛入海中。顿时。船上、码头上人群欢声雷动。有人不住磕头,有人双手合十,还有人热泪盈眶。
目睹此情,张居正又道:“百姓这般信奉妈祖,实则因海洋是他们谋生之路。如是看来,民心既如此,一味的禁海,确实是不甚妥的。”
严鸿道:“正是。还是想办法多多从里面抽些税比较好。”
师徒二人相顾莞尔,心中早已各自打了主意。
待到重阳节过后,使团把宁波市舶司的事情安排妥当,便又准备南下。浙东南与福建皆多山地,自宁波到福建走水路较为便捷。这一次使团人数众多,胡宗宪除了专程调派水师的二号福船三艘,哨船八艘,海沧船十余艘,水师官兵五百人,更征集了民船数十艘。组成庞大船队,浩浩荡荡南下。严鸿自个的四艘洋船。也在宁波盘桓时调遣过来,以壮行色。
随行护送的带队将官,乃是参将刘显,也是浙江水师的一员猛将。这刘显是江西南昌人,与严鸿算老乡,故而聊起来甚为相得。严鸿此刻却想,孙月蓉腹中胎儿,算来时日,该在九月里分娩。如今相隔千里之地,不知道情形如何。那会儿又没有网络电话电报,往来消息几乎全凭驿站马跑人寄,北京到江南一趟路上至少得半月之久,关键还地儿找准人。自己自出京以来已经耗费了数月时间,事情才办完一省,难免有些烦躁。刘显倒是为人豁达,和严鸿自家的媳妇也已经怀胎,算来该当明年生产。又自己这儿子来的有趣,前一夜老婆做梦,梦见自己拿把大刀往她肚子里杵了一杵,那刀隐入腹中不见了,第二天醒来觉得腹中微微悸动,请来医生号脉,就发现怀胎。严鸿听得暗笑,心中不由起了些不健康的念头,把思念情绪也淡化了几分。
这一路上靠着近海行船,辛苦自不必。严鸿等人上次已经走过海路,比较适应;张居正是湖北江陵人,自也在长江上玩过水,到海上也勉强得成。京军和北京锦衣卫中那群旱鸭子们,却少不得上吐下泻一番。好歹大家身子骨结实,都住了。
船行数日,先到福州,福建巡抚王询率领一众大官员,前来迎接。酒宴盛布,自不在话下。那福建论起地理条件来,比浙江要差,因此福建沿海居民,除了下海捕鱼,便是靠着同番捞银子。十年前福建海商邓缭便是因通番之事,竟然手刃巡抚,亡命海上,成为倭寇中的一股强大势力,后来在双屿港被朱纨剿灭。此次严鸿开海,福建商民,真是喜出望外,一个个焚香遮道,拜个不停。而福建本地官员,先前被民生和倭寇的双重压迫给闹得头疼不止,如今有了正途,还能自己从中捞钱,也是欢天喜地。
尤其先前张居正、严鸿等人在浙江的杭州、宁波两处开港的事宜办理,福建这边的地方官也早派人打探,赶在钦差来之前,这边提前已经在港口建设、人员抽调、机构设置方面做了些准备。现在钦差队伍来了,办起市舶司来更是得心应手。张居正、严鸿等人也自欢喜。此外,这些年名为禁海,禁造海船,实际上是禁而不止,各地私造海船很多。现在朝廷的旨意一下来,等于把原先地下的东西给放到明面上来了,因此为开海准备的船只也几乎是现成的。眼见得福建的开海事宜,大约是后发先至,要赶到浙江前面了。至于那一班儿富商巴巴过来求着船引的,少不得送钱送礼,自不必多。
盘桓了数日,眼见得福州市舶司的设立基本完毕,以陈可愿先代行提举事,只等吏部的正式任命下来,总管福建两处市舶司。福州之事办理完毕,钦差队伍又乘船南下泉州。
船行海上,但见偶有白帆习习,往来穿梭。严鸿请张居正和冯保都在自家那艘盖伦船上,耀武扬威。巡抚王询也在船头相伴。忽见远处有数艘快船,倏忽朝北而行。张居正问道:“那几艘船,样式似乎与福州港口里停泊的船不太一样?”
王询叹息一声道:“没错,那些都是夷洲的船只,是长官司汪直的部下。”
张居正哦了一声,王询忍不住又道:“二位钦差大老爷,不是下官嘴,这朝廷开海的意思下来,我福建子民,自然欢呼不绝。可是长官司汪直占据着夷洲,他手下的船只何止数百艘,这些时日里公然结队出海,也不什么船引不船引了。我福建水师的官兵遇上他们,以前是倭寇,还能打一打,就算打不过,好歹放几下铳,射几支箭。如今人家大摇大摆打着长官司的旗号出海。下官只担心,这凭船引出海一事,约束不得他们。他们又不需要在我福建省这两个口岸上船,直接从夷洲过去,弄不好,会勾引我福省的奸民,也去夷洲投靠汪直,分朝廷的利税啊。”(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