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情”这个事儿,慈禧还是很慎重的,没有直接同翁同龢说,而是先谋之于军机。不然,若翁同龢一口回绝,就没有转圜余地了。
养心殿,军机“叫起”。
慈禧把希望翁同龢可以“夺情”的意思说了,然后以忧虑的语气说道:“丁忧的折子递上来,翁同龢就不入直了,弘德殿进讲诗书的,就剩倭仁一个人了,这……可不行啊!你们看,这个事儿,如何是好呢?”
关卓凡说道:“回太后,翁老夫人的身子骨儿,很早之前就不大好了,此事本该未雨绸缪,预为之备,臣等念不及此,上烦两宫皇太后厪虑,惶愧的很!礼有经,亦有权,臣今日下了值,就去拜访翁同龢,恳请他为国从权,‘夺情’为公,在职‘守制’。”
慈禧微微皱眉:“你的身份,这么着急忙慌的打上门去,合适么?”
关卓凡是亲王,是军机领班,位份高过翁同龢太多,正常情况下,若有什么事情商量,不论公私,都应该翁同龢过府拜访关卓凡,若要表示对翁同龢的尊重,关卓凡下个帖子就是了,绝无倒转过来、关卓凡上门拜访翁同龢的道理。
另外,按祖制,亲贵不许交接廷臣,这也多少是个忌讳。
“顾不得了,”关卓凡微微苦笑,“翁同龢既然报了丁忧,就不肯出门拜客了。臣请他过府,他不会来的。臣方才说,礼有经,亦有权,事机紧迫,从权而行。”
关卓凡没有明说出口的话是,正因为他是亲王。是军机领班,是朝廷宣力大臣第一人,由他出面,一来,对翁同龢表示了足够的尊重,二来。也可以对他造成足够的压力。
这层意思,两宫皇太后都能默喻,慈禧叹了口气,说道:“就盼着翁同龢能够像你一样,识大体、顾大局吧。”
“臣惭愧。”关卓凡说,“不过,臣也不敢欺瞒两位皇太后,这个事儿,翁同龢肯应承下来的可能性。十分之低,臣此行,十有**,无功而返。所以,替皇上寻觅一位才德兼备的新师傅,今儿就得着手了。”
慈安忍不住说道:“‘守制’自然是应该的,可是,我就不明白了。为什么非得守足二十七个月?多耽误事儿啊!”
嘿嘿,正因为“耽误事儿”。才能够显示“孝亲之心”啊!
当然,这个话,没法明说。
“就是,”慈禧说道,“姐姐说到极是——即便国丧,也不过一百天嘛!”
关卓凡只好说:“人臣之丧。不敢比拟国丧。”
慈禧“哼”了一声,说道:“人臣之丧,若果真不敢比拟国丧,就该少过一百天,二十七个月。那是多少天?”
顿了顿,在心中默默计算片刻,开口说道:“好嘛,八百一十天!”
这几句话,极其犀利,也真正是切中肯綮,关卓凡心中暗暗喝彩,口中说道:“太后圣明!丁忧守制种种,确实不无可议之处,不过,兹事体大,是否有可以改进之处,容臣等商议明白,再具折禀奏。”
“好吧,希望你们真能商量明白。”
这句话,颇含讥刺,几个军机大臣的头,都不由低了一低。
“为国夺情,”慈禧缓缓说道,“在职守制,这个事儿,满员大约都好商量,可是,只要是汉员,就几乎没有一丝儿商量的余地,我真不晓得是怎么回事儿了!曹毓瑛、许庚身、郭嵩焘,你们几位说呢?”
这三位,都是汉员。
曹、许、郭三人,没想到圣母皇太后一下子越过前面的三位满大臣,直接问到了自己的头上,都愣了一愣。
三人之中,曹毓瑛排名最高,自然要先答话:“回太后,方才,轩亲王有句话说得极好,‘礼有经,亦有权’,此典出自《礼记》,孔颖达《礼记正义》曰,‘此一经,是权礼也。若值国家有事,孝子不得遵恒礼,故从权事’。”
顿了一顿,说道:“就是说,‘经’也好,‘权’也好,都是‘礼’,拿‘守制’来说,只要‘国家有事’,便可‘从权’,即‘夺情’。”
又顿了一顿,说道:“这个‘国家有事’,指的是金革之事,即战事,所以,古人乃有‘金革之事无避’、‘墨絰从戎’之谓。”
这一番书包掉下来,慈安听得头昏,慈禧却是明白曹毓瑛的言外之意的:俺们汉员,也是很讲道理的,只要“国家有事”,便可“夺情”。不过,除战事之外,其他就不在“夺情”之列了,包括翁同龢这档子事儿。
慈禧微微冷笑:“果真是‘金革之事无避’么?咸丰七年,曾国藩的父亲曾麟书病逝,曾国藩报了丁忧,即离营回湘。彼时,咱们和长毛正打得热闹,朝廷要他‘夺情’,人家呆在湘乡,就是不肯挪窝,接连上书,一定要在籍守制,就这么干顶了朝廷小半年,朝廷没有法子,只好准了他的奏。”
顿了一顿,说道:“那个时候,我正侍候先帝看折子,我还记得,先帝准他的奏的时候,唉声叹气,脸色那个难看!”
慈禧的语气愈来愈是激烈,压得三个汉员,头低了一低,又低一低。
文祥谨厚,心里觉得,军机议政之时,皇太后翻出旧账,批评功臣,不是十分妥当,乃越次奏道:“圣母皇太后明鉴,彼时情形复杂,曾国藩坚持在籍守制,也有他不得已的苦衷。”
慈禧微微“哼”了一声,说道:“什么苦衷?不过是忧谗畏讥,怕小人下蛆,寻衅攻讦他什么‘希荣忘哀’,坏了曾某人的身后名声罢了!”
曾国藩担心的,并不仅仅是“身后名声”,不过,文祥以下,听到慈禧如此说法,心里都是微微一宽,圣母皇太后这几句话,算是明贬实褒,她对曾国藩的批评,即便传了出去,人们也不至于以为曾国藩帘眷已衰。
不过,听得出来,皇太后对在籍守制二十七个月这回事儿,是真正不满了。
有人就想,难道,“上头”真的想动这个“三年之丧”的制度?拿着翁同龢丁忧一事,借题发挥,甚至连曾国藩都扯了进来?
这,可是真正不容易!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