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江直下的两艘洋船,一路并没有受到太平军的阻碍,过了常熟,前方的水道便告安全,众人悬了多日的心,也才放下来,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太平军的心理,真是很奇怪,关卓凡心想。他们任由这两只美国船在长江上来往,不敢动其分毫,在陆地上却又敢于冒着跟洋人决裂的风险,进攻上海。这样看来,多半是洋人的炮舰,给他们造成的印象太深刻,而在陆地上,这样的畏惧感便小了许多。
太平军打上海,已经有过一次。
那是在咸丰十年,也就是去年的事,李秀成攻克苏州以后,稍加修整,便分兵向四围攻掠,其中就有一支近万人的偏师,攻向上海,连陷青浦,松江,终于开始围攻上海县城。
在朝廷方面,若说“上海无兵”,也不完全确实——江南提督本标右营的营兵,驻扎在松江一带的,有数千人之多,由一位名叫李恒嵩的参将率领。李恒嵩还算是能打也敢打的人,无奈手下的部队欠饷日久,士气疲软,根本挡不住“粤匪”的锋锐,一败再败,终于溃退到南翔一带,把上海城的正面让了出来。而最终能够守住上海城,靠的是从租界内倾巢而出的数百名洋兵,和一个美国人所组织的五百多名“洋枪队”。
这个美国人,叫做华尔,只有二十九岁,黑发碧眼,算是一个传奇人物。他一生最爱两件事,航行与军事,曾经在尼加拉瓜替政府训练士兵,也曾经在克里米亚替法国人带过雇佣兵,远航的足迹,更是遍及各大洲。他对东方,尤其是对中国,情有独钟,先后在两艘舰船上担任过大副的职位,一艘叫“东方”号,另一艘干脆叫“孔夫子”号。从十五岁开始,几次来到中国,终于在上海落了脚。
等到太平军向上海进发,他预感到清军的无用,于是说动城内的官绅出钱,由他组织了五百多个闲散的洋水手、洋兵痞、洋无赖,配以洋枪,算做一支军队,不但发给薪水,而且承诺以战利品赏赐。
在这样优厚的条件下,洋枪队初期作战颇为勇猛,趁太平军不备,华尔率队出城作战,竟然被他把松江城夺了回来。抢到了不少战利品不说,上海的官绅更是狂喜,大赏白银三万两,两样总计,华尔一人便分得了近六万美元的财货。
可惜好景不长,洋枪队兵员素质参差不齐,乌合之众的本质很快便暴露出来了。接下来在青浦的两战,大败亏输,残余的两百人再次退入了上海城。而华尔本人,为火绳枪的一颗流弹击中,从左下颚打入,又从右脸穿出,使他连话都不能讲出来,满脸鲜血,其状甚为恐怖,若不是他的两位副手,福瑞斯特和白齐文拼死相救,他几乎就要死在太平军的手中。
而等到太平军开始攻城,租界内的各国领事,没有办法再坐视不理,于是将租界内所有的洋兵派了出来,计有六百多人,跟剩下的洋枪队,以及部分清兵一起守城。激烈的攻防打了三天,这回轮到太平军损兵折将,受创惨重,加上侧翼又被李恒嵩袭扰,这支太平军的偏师终于支持不住,撤围而去。
颇为讽刺的是,正当洋兵与清兵联手,在上海与太平军打得你死我活之时,关卓凡所在的清军,却也恰恰正与英法联军在八里桥打得你死我活。这样的怪事,在世界战争史上,也算是罕见得很了。
上海总算是守住了,但靠的是洋兵的力量。庆幸之余,士绅们对洋枪队的态度,转趋失望,除了送一笔旅费给华尔,让他到欧洲治伤之外,剩下的,便不管不问,洋枪队自然也就不复存在了。
然而那一次,到底只是太平军的一支偏师,力量不强。而这一回,倘若李秀成挟新克杭州的兵威,再攻上海,那么以上海现时的防务,是不是还能抵挡得住,就只有望天打卦了。因此上海人对轩军的期待,可想而知。
就在这一片殷殷的热望之中,“威廉麦特”号轮船,终于在十一月初二这一天,驶进了黄浦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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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港口接船的官绅之中,以李恒嵩的官阶最高,是正三品的参将,但真正权力最大的,却是正四品的上海道吴煦,因此主角自然要由他来唱,李恒嵩则与候补道杨坊、松江知府贾益谦、离任上海知县金雨林一起,知趣地缩在了后面。
出乎他们的意料,先下船的并不是关卓凡,而是四品都司、奉旨统带这一支军队的丁世杰。在他之后,则是六百多名马队的官兵,顺着两条踏板鱼贯而下。这六百人,都有身为“京营天兵”的自傲,头一回外出打仗,要挣面子,因此个个刀甲鲜明,精神昂扬,步履整齐有力,完全看不出一丝旅途劳顿之色。
这样的军容,自然令到码头上的官绅们喜不自胜,以吴煦为首,很客气地与丁世杰和张勇见过了礼。兵士们则由军官带到旁边的一块空地上,喊着号子集合整队,肃穆无声,阵列一旁。
这个时候,才见到关卓凡出了甲板,一身青衣小帽,带着一副墨晶眼镜,颤颤悠悠地从踏板上走了下来,身后跟着长随张顺,替他拎着一个大皮箱。
这位红动京华的御前侍卫,就带了这么点东西来上海?在场的官员,都有不能相信的感觉。而他的这一身装扮,颇有洋场的做派,并不象别的京官那样保守古旧,让这些得风气之先的上海官绅,在心里先存下了一份好感。至于箱子里都有些什么,别的不知道,至少装着一件黄马褂,那是确定无疑的。
从仪制上来说,该让丁世杰们先下船,这是关卓凡在路上就已经想定了的事,而这一身装扮,也是刻意为之,表示我关卓凡和你们上海的诸位老大,绝对可以和光同尘。
然而做此官,行此礼,下属参见上官的那一道程序,总免不了。等走到吴煦的面前,关卓凡便将袍子的前摆一撩,利索地请了一个总安。
“关卓凡参见各位大人!”
这个礼,必不可废,可是该如何应对他这一个礼,也让这帮上海的地方官员伤透了脑筋。从道理上来说,一个到上海来上任的知县,他们是根本不必迎接的,至多由县衙来一个主簿,足够了。可是关卓凡的身份却又不同——虽然丁世杰是名义上的统带,但人人都知道,关卓凡才是这支军队实际上的主脑,而且“御前侍卫”四个字,念兹在兹,谁也不敢真把他作为一个七品知县来看待。
于是包括吴煦以内的各位官员,仿佛遭了什么惊吓一般,都纷纷避开了他这一礼,表示不敢受,然后抱拳长揖,作为还礼。
“逸轩!”吴煦把关卓凡扶起来,笑容满面,亲热地说,“你的大名,我已经仰慕多时了,这一回蒙了皇上恩准,放你出京,这才有缘在上海见到你。”
“不敢当。下官初到上海,一切还要请吴大人多多提点。”
“好说,好说。”吴煦把客气话说完,这才说正事,“轩军的马匹,是在闵行下的船,已由贾知府派人,妥善送到七宝。营房也早已经备妥,只等丁都司他们入营了。你的公馆,是我和老金替你打理的,不要嫌寒酸。一会儿先送你歇息了,晚上我做东,替你洗尘。”
吴煦是广东人,一口官话说得却很流利。他在官场混迹多年,官做得极为老到,这一番话,滴水不漏,体贴入微,连关卓凡听了,亦有暖洋洋的感觉。对于“轩军”这个称呼,关卓凡也已经考虑过,这固然不合于仪制,但既然是惯例,自己亦不必处处在仪制上纠缠,不然以文害义,反而会耽误了正事。
“多谢吴大人!”关卓凡的口气,还是很谦逊,“说到公馆……下官还是住在县衙吧,何况还要接印。”
“不忙,不忙,你多歇一天,接印的事,可以后天再办。老金调的是松江府,左右不过是几步路的事,也不急在一时。”
原任上海知县金雨林,调去做松江府的同知,从品秩上来说,算是升了官。
“那下官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关卓凡做了一个揖,表示领受了这一份盛情。
见完了官,还要再向站在几步以外的那群士绅,表达致敬和谢意。还没等走过去,眼光一扫,就赫然见到利宾也站在人群里面,正激动地看着自己。
“少则半载,多则一年。”关卓凡记起当初在紫春阁中的话,向利宾微微颌首。
利先生,我关卓凡没有失信于你,终于到上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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