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关卓凡慢吞吞地说,“以彭玉麟的资历,以及他和长江水师的渊源,不论拿长江水师如何搓扁揉圆,黄翼升以下,也不敢说一个‘不’字——大约会去找曾国藩叫苦,可是,既然这个差使,是彭玉麟在办,曾国藩想必也不好说什么,就算有所婉讽,彭玉麟也不会听——彭玉麟可是弹劾过曾国荃的,还不止一次!”
慈禧想了一想,说道:“啊,是有这么回事——我想起来了。”
关卓凡笑了一笑,说道:“为了彭玉麟一再和他九弟为难,曾国藩还很不高兴,两个老朋友,在信里大吵了一通,从此就生分了——太后,彭玉麟是国家大臣,不是谁谁谁的私人,如果说他有所维护的话,维护的也是整个‘湘系’的利益,而非某人、某姓之利益。”
顿了一顿,又说道:“彭玉麟是断不会容忍‘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粥’的。”
慈禧点了点头,说道:“是这么个道理。”
“整顿长江水师,”关卓凡说,“主其事者,第一须是‘湘系’大佬,不然,‘湘系’不服;可是,单单‘湘系大佬’四字还不够——如果其人之资历劳绩皆自陆上而来,从未带过水师,水师依旧不服!”
顿了一顿,继续说道:“如此,太后请想一想,办这个差使,彭玉麟之外,还能做第二人想吗?——除非是曾国藩自己来办!可是,太后也晓得的,曾国藩哪里肯兜搭这件活计?硬逼着他去办。必然办得不痛不痒、不汤不水。”
“确实如此。”
“还有一个好处。”关卓凡含义暧昧地微微一笑。“由彭玉麟来主持整顿长江水师,就算操切峻急,‘湘系’也只好相互抱怨,脾气发不到朝廷头上来。”
这是很紧要的一点。
慈禧眼中波光一闪,看了关卓凡一眼,脸上露出极其赞许的神情,点了点头,说道:“周到得很。”
她沉吟了一下。又说道:“不过,你方才说,彭玉麟若‘有所维护的话,维护的也是整个湘系的利益’,那么——”
“这个嘛,”关卓凡说,“不劳太后厪虑。臣做个不大适宜的譬喻:彭玉麟是一柄好刀,不论他本心如何,他这一刀,总是砍出去了。万事开头难。砍了第一刀,开了个口子。砍第二刀、第三刀,就容易了——这第二刀、第三刀,臣以为,就不必再麻烦彭玉麟了。”
慈禧微微颔首,深深默喻。
她沉吟了一下,说道:“不晓得彭玉麟会不会痛痛快快接这个差使?洪杨一平,他立即上疏致仕,朝廷本来是叫他做漕运总督的,但他去意极坚,我和老六,实在拗不过他,只好赐金放还了。”
说到这儿,慈禧叹了口气,说道:“可是,别说什么‘赐金’了,就是养廉银子,他都没有拿——都捐出来充作军饷了!这样一个人,如果他不肯‘出山’,你是拿他一点法子也没有的!”
关卓凡微微一笑,说道:“臣请太后且舒厪虑。彭玉麟清廉刚介,淡泊名位,臣佩服得紧!不过,这里面儿也还是有些讲究的。”
“哦?你说说看。”
“彭玉麟虽然只有一个‘附生’的底子,”关卓凡说,“又是以武职入仕,但骨子里,却是最地道的文人——功成身退,逍遥林下,长伴梅花,固其愿矣!”
“可是,和那种沽名钓誉、待价而沽的文士不同,彭玉麟绝不是矫情的人!若国家有事,临危受命,义不容辞,彭玉麟是不会推脱的!”
“只是,”关卓凡笑笑说,“漕运总督这种差使,在彭玉麟眼中,只能算做‘庸酬’,不能算作‘国家有事’——这个‘庸酬’,拿过来,不仅没地儿搁,还碍着他画梅花。因此,他是没有兴趣的。”
“还有,臣记得,彭玉麟上疏请辞漕运总督,自谓‘不明漕政’,又说自己‘性情褊急,见识迂愚’,难以与各方圆通相处,等等。这些,虽然是他的谦辞,但彭玉麟对民政不感兴趣,又生就一副耿介孤岸的脾气,却是事实——这是彭玉麟聪明的地方,明晓己身短长,不肯舍长就短。”
慈禧用欣赏的眼光看着情郎:“你这番见识,可比当初老六他们,深上一层了。”
关卓凡也不晓得,“老六他们”,“当初”是怎么看彭玉麟坚辞漕运总督的?
他笑一笑说:“臣不敢当。整顿长江水师,既是‘国家有事’,且非彭某不能为,水师又是他最为熟悉、最为擅长的差使,太后想一想,这彭某人,岂有不肯出山之理?”
慈禧点点头,说道:“我想起来一件事来——恐怕,彭玉麟真是你说的这么回事。”
“咸丰十一年,曾国藩以两江总督、协办大学士,奉旨督办苏、皖、浙、赣四省军务,举荐彭玉麟出任安徽巡抚——当时那种情形下,曾国藩的‘举荐’,几乎就等同‘任命’,朝廷是自然照准的。可是,没想到的是,彭玉麟却不干了。”
“我记得,彭玉麟说,他‘已习于军营而疏于民政’,请朝廷勿‘弃长用短’。刚开始的时候,朝廷还以为他假谦虚,谁知他一连三次上疏,口气愈来愈坚决,怎么也不肯赴安徽巡抚的任,朝廷这才知道他是当真的,只好收回成命,给他加了个‘兵部侍郎’的衔头,叫他依旧督带水军。”
“回想起来,”慈禧微微皱眉,“彭玉麟这么做,当时,曾国藩似乎不大高兴呢。”
“太后……圣明。”
“是你见识得深。”
“太后奖谕,臣惶恐。”
“好了,别跟我假客气了。”
顿了一顿,说道:“你说,要不要叫彭玉麟来京陛见?”
“臣以为,”关卓凡说,“给彭玉麟加个‘钦差’的头衔,‘简阅水师,周历察看’,就足够用了。叫他为了这个事儿,长途跋涉,进京陛见,白白地兜一个大圈子,费时费力,其实没有什么必要。”
“可是,”慈禧沉吟着说,“我总觉得,你最好还是和他见一面——有些事情,当面交代,清楚透彻,才更放心些。”
“是。那么——就叫他到上海好了。臣陪‘美利坚访华代表团’到上海的时候,和他好好儿谈一谈。”
顿了一顿,又说道:“彭玉麟现居原籍衡阳。自衡阳浮舟湘水,北上洞庭湖,于岳阳入长江,迤逦而东,一条水路,最终可到上海。这一路上,可先将沿途的长江水师,暗暗地勘察一遍,到了上海,待臣跟他谈过了,定规了进止,再由上海出发,掉头而西,一路整顿过去。”
“好!”慈禧面现喜色,“妥当得很!而且,一点儿冤枉路也不用走!嗯,这个长江舆理,你熟悉得很嘛!”
“呃,谢太后奖谕。因为长江水师的事儿,臣不能不在这上面花多一点儿心思。”
一件大事定了下来,慈禧的心情甚为放松,她想起了一件有趣的事儿,说道:“你方才说彭玉麟‘画梅花’什么的,我隐隐听说,彭玉麟画梅花,似乎……和一个女人有什么牵连?这个事儿,是真的么?”
关卓凡目光一跳,说道:“回太后,是真的!”
“这个女人,乃是彭玉麟外祖的养女,芳名竹宾。不过,大家都叫她‘梅姑’。这个,到底是她本来就有这个雅号,还是因为有了‘画梅花’这段公案,才附会开来的,就不可考了——自然是没有人敢去向彭玉麟求证的。”
“彭玉麟幼时,是养在外祖家的。梅姑和彭玉麟,托名姑侄,其实年纪相若。青梅竹马,耳磨厮鬓,时间长了,情愫暗生,大约也有了非卿不娶、非君不嫁的然诺。”
“可是,彭母——彭老夫人,怎么肯把自己的妹妹——虽然是义妹——嫁给自己的儿子?这不是逆伦了么?到底棒打鸳鸯,将梅姑许给了姓姚的人家;又替彭玉麟做主,娶了邹家的小姐。”
“四年之后,梅姑不幸殁于难产。彭玉麟乍闻噩耗,身心俱碎,哭誓此生之余,画十万梅花,以祷亡人。”
“彭玉麟自此画梅不辍,戎马倥偬,枪林弹雨,出没波涛,亦从未中断。他每成一画,必钤二章,一曰‘伤心人别有怀抱’,一曰‘一生知己是梅花’。”
慈禧已是听得痴了,心里想:鼓儿词唱的才子佳人、英雄美人,也比不上彭玉麟和梅姑的哀怨凄婉、荡气回肠呀!
她深深地看了眼前的男人一眼,脑子中,回转着一个关卓凡再也想不到的念头:你待我,能如彭玉麟待梅姑吗?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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