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卓凡说道:“回太后,新疆的‘回人’,亦称‘畏兀儿’或‘维吾尔’,先祖大约是回鹘人,血缘上面,和突厥人较为接近;陕甘‘回人’的先祖,则是阿拉伯人和波斯人,二者的来源,是不一样的。”
“形貌方面,陕甘回人久居内地,和汉人历代交通,彼此亦不乏婚姻之事,因此看上去已不似乃祖那般高鼻深目;新疆的回人,僻处边疆,和中原交通较少,大致还是高鼻深目的样子。”
“咱们称新疆的‘回人’为‘回部’或‘缠回’——所谓‘缠回’,是指回部男子,头戴用白布缠成的帽子。请太后留意,这个称呼,回人以为不雅,十分之不喜欢,臣亦不以其为然,倒不如改成‘维吾尔’好一些——一来,发音上同其自谓较为接近;二来,都算佳字,比较雅驯。”
“称谓上边,叫人家觉得你看不起他,乃生忿怨,实在是划不来,不是生意经。”
慈禧颔首,说道:“这个可以改!左宗棠入疆之前,就可以发布上谕,改‘缠回’为……”
“回太后,是‘维吾尔’。”
“好,就是‘维吾尔’!”
关卓凡面带笑容:“太后圣明!如天之德!新疆的回人,晓得朝廷剀切至意,也就未必肯继续附逆了!”
慈禧心中,亦颇为自得,想了一想,说道:“你方才说,新疆的回人说的不是阿拉伯话,那他们说什么话?”
“回太后。新疆回人说的话。发音上。同突厥话比较接近,不过,书写上,和阿拉伯话却是颇有渊源——嗯,咱们就暂且就称之‘维吾尔话’好了。”
“书写上和阿拉伯话颇有渊源——那是怎么一回事?”
“回太后,这回教,是从阿拉伯传进新疆的,回教的经典。都是以阿拉伯文写就的,所以,这维吾尔话之书写,就用了阿拉伯话的字母。”
“字母?我记得,你说过,嗯,英吉利话有……二十六个字母——就是这个东西了?”
“太后圣明,正是如此。不过,阿拉伯话的字母,和英吉利话的字母。是不一样的;还有,阿拉伯话。有二十八个字母,比英吉利话,多了两个。”
慈禧听得微微头昏,有点绕不过来了,想了一想,说道:“听你这么说,我倒有点糊涂了,这个‘维吾尔话’,既然用的是阿拉伯字母,那么,算不算中国话呢?”
关卓凡说道:“回太后,‘维吾尔话’虽然用了阿拉伯话的字母,但毕竟不是阿拉伯话,新疆是中国的地方,臣以为,这‘维吾尔话’,自然应该算是中国话的。”
慈禧皱了皱眉,说道:“这么一来,除了藏话、蒙话,又多了门‘维吾尔话’——嗯,如果人家说,既然我们和汉话一样,都是中国话,那么,为什么‘官方语言’,偏偏定成了汉话?”
关卓凡微微一笑,说道:“以太后之圣明,其实曷待臣言?既然都是中国话,自然就都有待选‘官方语言’之资格。可是,一百个中国人里面,一个藏人、一个蒙人、一个回人、一个维人,再一个满人,剩下的九十五个,都是汉人。蒙、藏、回、维学说汉话,加起来花四分气力,汉人学说蒙、藏、回、维——不拘谁的话,加起来却要花九十五分气力!什么才是生意经,不是一目了然了吗?”
慈禧笑道:“这倒是。”
“还有,以文字而言,藏文、蒙文、维文和阿拉伯文,一字一词,皆由字母拼成,皆为‘拼音文字’——这是洋人的说法,意思是:只表其音,不像其形。中国幅员广大,各地口音殊异,如果文字只表其音,久而久之,难保不各自为政,湖南话弄出湖南字来,广府话弄出广府字来,如是,岂非一塌糊涂,我中华大一统的格局,又何以维系?”
这段话,对于御姐来说,就太深奥了一点,她不由地皱起了眉头。
“汉字却是‘象形文字’——只像其形,不表其音。同一个字,湖南人一种念法,广东人一种念法,听起来全然不同,可意思却是全然一样的——正因为如此,各地口音殊异,笔下写的,却是同一种文字。中华一统,历数千年而不坠,实赖于此!”
慈禧微微张了张嘴,想问一点什么,却又不知从何问起。
若要通前彻后地解释清楚,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儿,为免转移焦点,关卓凡装作没有注意到圣母皇太后的表情,继续往下说:
“最紧要的是,我华夏数千年文明典籍,皆以汉文书就,研究求学,不能不用汉文;传诸后世,亦不能不赖其力。蒙、藏之密宗,回、维之回教,到底是外来的和尚,‘夷狄入中国,则中国之’,密宗也好,回教也罢,应该做的,是‘中国化’——文明教化,有本有末,有先有后,不能颠倒了过来。所以,‘官方语言’,实非汉话不可。”
这段话,御姐自然是听懂了,但是,她沉吟不语。
关卓凡也不着急,耐心地等着。
半响,慈禧轻声说道:“卓凡,满蒙联盟,是祖训。”
这句话,似乎有一点突兀,但关卓凡马上就懂了。有清一朝,对蒙、藏,和对回、维,态度是完全不同的。满蒙联盟,是清朝最重要的统治基础,因为这个,清廷对西藏,亦尽力怀柔。现在,关卓凡主张定汉语为“官方语言”,此政在回区推行,朝廷不会手软,但于蒙区、藏区,就难免犹豫了。
关卓凡点点头,正容说道:“太后训谕,臣谨记在心。臣亦有几句肺腑之言,讲出来也许会犯大忌讳,不过。为国家社稷计。不能不说。”
慈禧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偏过头,视线转向了李莲英和玉儿,两人十分乖觉,立即躬身退出了“蓝厅”。
慈禧转回头,平静地说道:“好了,这儿只剩咱们两个人了,你说吧。”
“是。”
关卓凡轻轻咳了一声,说道:“这满蒙联盟。确实是我朝立国最重要之基石。无此联盟,我朝未必能够定鼎中原;偌大蒙古地方,亦未必能够入我中华版图。”
“为此,世祖以降,朝廷皆礼遇密宗,对**更是以国师之礼相待——这不仅仅是为安定西藏,更是因为,蒙古亦笃信密宗。”
“不过,满蒙联盟之所以重要,是因为满蒙铁骑联手。天下无敌——可是,这是洋枪洋炮出来之前的事情;洋枪洋炮出来之后。这样的局面,一去不复返了!”
慈禧心头一震。
关卓凡缓缓说道:“僧王的马队,是最精锐的蒙古铁骑。太后,臣是从八里桥的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亲眼见过,这支驰骋南北、纵横无敌的马队,是如何全军覆没的。”
慈禧点漆般的眼瞳中,隐现异样的光芒,流转闪烁不定。
关卓凡继续说道:“僧王剿捻,追亡逐北,人不解甲,马不卸鞍,以亲王之尊,夜晚宿营,同大头兵一样,和衣席地而眠,天色微熹,便第一个认镫扬鞭。人在马上,疲惫极了,几乎不能睁眼,全靠烈酒提神,竭心尽力,无以复加,不愧‘忠武’之谥。可是……终于殒身殉国!”
慈禧低声说道:“捻子……终究是靠了你,才能打平。”
“太后误会臣的意思了——臣这番话,不为表功!臣的意思是:世道不同了,仗不是那么打的了!”
“看你急的……我没有误会你的意思!嗯,你是说,洋枪洋炮出来之后,蒙古马队,不好用了?”
“是!拿臣来说,打长毛,剿捻平回,征美征日,小有微功,全赖洋枪洋炮;排兵布阵,亦都用西法。如果臣带兵,还是当年步军马队那一套……”
说到这儿,关卓凡停了下来,微微地摇了摇头。
辛酉政变,关卓凡御前救驾,步军马队呼啸而来、卷地而去,慈禧是见过的,并留有极深刻的印象;天津阅兵,陆上、海上“演炮”,则是前些天的事情。
两相比较,如何呢?
她不懂军事,但也不会有任何疑义:她当年以为凌厉无俦的那支马队,当不起“冠军号”一百一十磅“阿姆斯特朗”后装线膛炮之一击。
慈禧喟然而叹。
“还有,臣请太后留意,臣是旗人,麾下将士,却是……汉人和洋人。”
这句话,关卓凡声调平缓,却一个字、一个字地扔进了慈禧的心房中,犹如空谷留音,回响不绝。
她听得出其中意义严重的暗示:该依靠谁?该和谁“联盟”?
过了好一会儿,慈禧轻轻叹了口气,低声说道:“这可是叫人为难了。”
“臣以为,蒙古地方广大,为安靖其地,‘满蒙联盟’……还是重要的。可是,世易时移,该如何维持这个联盟,却实有斟酌的必要。不然,不但产出不及投入,还会耽搁更重要的事体。”
“产出不及投入”,好违和的一句话。不过,御姐已经习惯了关卓凡一些奇奇怪怪的说法,略略一想,还是弄懂了其中的意思。
“哦,怎么说呢?”
“我朝一向以婚姻维持满蒙联盟,可是,皇后却是只能有一位的。”
“你是说……”
“是,臣的意思,‘治一经损一经’,立蒙古人为后,就难免冷了其余族群……仰慕亲近之心。如果国家有大事,‘满蒙联盟’缓急可恃,倒也罢了——这叫做‘产出大于投入’。可是,事实却已证明,不尽其然了!”
慈禧默然。
关卓凡暗暗小吸了口气,说道:“臣大胆,请太后想一想,几年后,皇上大婚,如果皇后是一位汉人,又如何呢?”
慈禧心头大震,这可是她从来没有想过的事情!
过了良久,慈禧看向关卓凡,叹了口气,说道:“这个事儿,太大了,我一时半会儿,可还……想不定。”
关卓凡说道:“臣唐突,臣的意思,不是要太后现下就做什么决定,臣只是想说,也许换条路子,这个‘产出’,要比‘投入’,大得多呢?”
顿了一顿,说道:“再说,我朝也不是没有过汉人皇后的先例,高宗纯皇帝的孝仪纯皇后,就是汉军旗的,只不过,她的后位,是追赠的罢了。”
“哦?嗯……”
过了片刻,慈禧说道:“假如——我是说假如啊,真的像你说的,皇帝大婚,立了汉人为后——咱们先不说汉人那边如何,蒙古那边,该怎么交代呢?”
“回太后,臣刚刚说过,‘治一经损一经’,立了汉人为后,蒙古也许会有一点子不痛快,不过,又能不痛快到哪里去?我朝立后,除了国初立了几位蒙古皇后外,自圣祖的孝诚仁皇后始,迄今为止,都是满洲人,立汉人为后,占的是满洲人的位子,不是蒙古人的位子,嗯,蒙古吃的哪门子醋呢?”
慈禧仔细一想,果真如此。
哎,这个男人,怎么什么都知道啊?
(三千六百字大章奉上)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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