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人府。
关马骥的“空房”,颇为轩敞,只是墙灰剥落,露出了不少墙砖,看上去,显得颇为破败。
不过,内务府的“空房”,都是这个样子——宗人府的规矩,“空房”只要还能用,就不修葺,不然的话,岂非叫人犯们住的太舒服了些?
马骥的这一间,已经算是齐整的了。
地面上铺着厚厚的茅草——整个地面都铺满了;西墙根儿下,摊着一张草席。
看上去徒四壁立,一无长物,然而,已经是非常特殊的照顾了。
不止指草席,更是指茅草——如果进“空房”的是个普通闲散宗室,不是大冬天的,茅草是一定没有的,席子有没有,也得看人情,反正,现在春暖花开,就算是睡在冷砖地上,也不见得就冻死你了。
至于“倒春寒”什么的,就没有人搭理你了。
整个地面都铺满了茅草,更是前所未有的——当初关奕譞的“空房”,地上的茅草的面积,也不过只一张床铺的大小——只是给你睡觉用。
整个“空房”,都铺满茅草,除了抵御寒气侵体之外,还有一个重要作用——遮住地面上那些暗红的斑点、斑块。
那都是之前的诸位“房客”留下的血迹。
而且,宗人府的每一间“空房”,都是这个样子——地面、墙根儿,血迹斑斑。
宗人府未设专门的刑室,对于“房客”来说,“空房”既是圈禁场所,也是受刑场所。
而受刑,又分成两种。
一种是法定的——板责,罪行轻重不同,板责数目不等——这是载之于律的。
另一种,就是拷掠了。
若“房客”的供状不敷上意,口风又比较紧,那就不能不受捶楚之苦了。
这一层,宗人府和内务府的慎刑司,乃至刑部的天牢,并没有什么本质的不同。
残酷的政治斗争的失败者,沦为阶下囚之后,悲惨的命运,都是相似的,不管你是不是“天潢贵胄、凤子龙孙”——统统都一样。
如果说宗人府和慎刑司、刑部有什么不同,那就是慎刑司、刑部用刑拷掠,是合法的;宗人府用刑拷掠,就比较“灰色”了。
不过,慎刑司、刑部用刑不当,是有人追究的;宗人府用刑不当,是没有人追究的。
事实上,即便不直接上刑,宗人府的积年老吏们,也有许多法子,整的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雍正朝的胤禩、胤禟,就是这样被折磨至死的。
遮住地面上的斑斑血迹,可以很大程度上降低“房客”的恐惧感、紧张感。
可谓非常之“贴心”了。
还有,前脚马骥进了“空房”,后脚朝内北小街的铺盖、用具就送到了,从被褥到碗筷,一样不缺。
府丞宋声桓——这位在奕譞入住“空房”的时候是出过场的——亲自带人将马骥安顿好了,然后来见睿王。
一进签押房的门,宋声桓就感叹着说道:“王爷,这孩子不得了!”
睿王放下手中的湘妃竹烟袋,“怎么?”
“别的人进‘空房’,”宋声桓皱着眉,“两条腿都打着战,甚至全身发抖——包括王爵,譬如端华、载垣、奕譞——无一例外!这个马骥,却是一双眼睛骨碌碌的转,放着贼亮贼亮的光——”
微微一顿,“那个倔强桀骜的劲儿,这么多年来,我的印象中,也就肃顺能和他比了!——他还只是个孩子!还不是什么正经宗室!”
睿王叹了口气,“这一层,我也发觉了——他若不是这样子的人,也做不出那样子的事儿啊!”
“王爷,”宋声桓微微压低了声音,“咱这不是……自个儿给自个儿请了一个少爷回来嘛!”
“唉!”睿王微微苦笑,“这个少爷,不能不请啊!”
顿一顿,又叹一口气,“少爷不少爷的,倒还没有什么……”
话没说完,外头脚步声响起,华祥匆匆的进来了,还是那副气喘吁吁的样子,不过,却是一脸的兴奋:
“王爷,好消息!好消息!”
“嗯?”
“那个兆祺,醒过来了!”
睿王、宋声桓都不由轻轻“哦”了一声,声音中充满了不加掩饰的惊喜。
果然是好消息!
“太医怎么说?”睿王眼睛发亮,“是不是……死不了了?”
“应该是!”
顿一顿,华祥继续说道,“不过,一年半载的,未必下的了床——”
再一顿,压低了声音,“而且,这儿——这下半辈子,恐怕够呛喽!”
一边儿说着,一边儿拿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
这是说,这个兆祺,伤愈之后,可能呆傻。
睿王不说话。
宋声桓微微摇头,说道:“老华,这些都是后话,暂且不去理他——下半辈子什么的,现在说,太早了!”
华祥会意,连连点头,“对,对!言之过早,言之过早!”
“人既没死,”宋声桓看向睿王,“王爷,咱们就好办事儿了!”
“嗯!”睿王缓缓点头,“说说看吧,这个事儿,该怎么办才好?”
宋声桓刚想张嘴,华祥轻轻“哦”了一声,说道:“还有——我差点儿忘了——嗯,也算是好消息!”
说着,伸手入怀,掏出一叠纸来,双手递给睿王,“王爷,这是咸安宫的师傅和学生写的事由——彼此对照,兆祺同征善、承善是怎么吵起来的,马骥又是怎么动起手来的,就很清楚了!”
睿王接过,一张张细看。
看过了,递给宋声桓,冷笑着说道,“你看看吧!——真正叫‘自作孽’!”
宋声桓看的速度,比睿王快多了,看过之后,抬起头,皱着眉笑道:“唉!这些话,简直没有法子写进卷宗里!更没法子上渎天听!”
“可不是?”睿王冷笑,“这个兆祺!单是一句‘两个娘’云云的,就足以送他一个‘忤逆’了!”
“‘两个娘’云云”,是这样子说的:
“你们那两个娘,在外头卖*!一张床上伺候男人!一个裹几巴,一个舔腚眼子!一个在前头蹶屁股,一个在后头推屁股!嘿,打量着哪个不知道啊?”
此话一出,征善、承善两兄弟气得浑身发抖,承善年纪小,憋不住,放声大哭。
马骥和兆祺的座位,既不是同一排,也不是同一列,隔着好几张书桌,兆祺对着征善、承善骂骂咧咧的时候,他也一直没有说话;承善哭声一起,马骥突然一跃而起,跳上身旁的书桌,然后一个大跨步,就到了兆祺的书桌上,手中砚台高高扬起,照着兆祺的脑袋狠狠的砸了下去。
这也就是兆祺下意识的往后仰了一下头,砚台砸中了额角;若没有这个闪避的动作,马骥的这一击,将直接命中兆祺头顶百会穴的位置,如是,以致砚台碎裂之力道,兆祺的这一觉,是一定醒不过来的了。
“我就奇怪了,”睿王说道,“奎椿那个人,给人的感觉,一向老实不过的,怎么养出了这样的一个儿子来呢?”
这一层,华祥却是晓得里就的,“王爷,就是因为他太老实了!”
顿一顿,“奎椿老实,他那个老婆可不老实!椿大奶奶,那是多泼辣的一个人?奎椿的惧内,那是出了名的!”
再一顿,“兆祺于奎椿夫妻,算是中年得子,椿大奶奶宠这个儿子,宠的不得了,奎椿又怕老婆,所以,根本就管不住这个儿子!时候一长,这个兆祺,就骄纵的没边儿了!”
宋声桓补充,“还有,兆祺是刚刚入学的,肃顺两个孩子是个什么状况,他们和马骥又是个什么关系,兆祺其实并不晓得。”
“对!”华祥说道,“其实,征善、承善刚入学的时候,学生们对他们哥儿俩,冷嘲热讽的也很多,可是,自从马骥替征善、承善出头之后,就没有人再敢欺负他们俩了。”
顿了顿,“兆祺确是吃了不明白状况的亏。”
“嗯,”睿王慢吞吞的说道,“怎么说也是他自作自受……不过,奎椿的这个老婆,说不定……不大不小是个麻烦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