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斗,内斗。
赵景贤沉重的点了点头。
“这个‘内斗’,”关卓凡说道,“真正是镌在骨子里的!娘胎里带出来的!敌人的刀子,架到脖子上了,也醒不过来——不,你就算将他的脑袋砍了下来,他还是醒不过来,真正叫——‘至死不悟’、‘不死不休’!”
顿了顿,“而且,这个‘内斗’,真正是‘不分贤愚’!”
“是!”赵景贤说道,“史可法、何腾蛟之流,到底还算清廉勤慎,勉强可以占一个‘贤’字,尤不能免‘以邻为壑,视友如仇’之讥,其余‘愚’如马士英、阮大铖者,就更不必说了!”
“竹兄,”关卓凡说道,“我说的‘贤’,不是指史可法、何腾蛟。”
“呃……这……请王爷明示。”
“竹兄,你晓不晓得,明季人物,我最佩服的,是哪一位呢?”
“这……”
这就不好乱猜了。
莫不成……便是阎丽亨?
关卓凡晓得赵景贤想什么,微微摇头,“不是阎丽亨——”
顿了顿,“阎丽亨固然斑斑大才,不过,很可惜,江阴地方太小了!他又早早成仁,纵有经天纬地之才,亦无从施展,也即……无从证明了。”
说到这儿,叹了口气,“设若阎丽亨、史可法易地而处,南明之命运将会何如?他二人之命运,又会何如?”
“王爷此一设问……大有况味啊!”
“史可法应该会是一个好典史;”关卓凡说道,“去做县令,大约也是一个好县令——虽然,在军事上,他无论如何,没本事将二十四万大军挡在城外八十一天,不过,若有阎丽亨这般大才主持全局,江阴也不会有被迫以弹丸之地独膏二十四万大军的那一天!”
“可不是?”赵景贤叹道,“史可法居相位,犹如一个本来只能担负五十斤的人,一定要他去挑五百斤的担子,那还能不被压垮?——他自己垮了,国家也就跟着垮掉了!”
微微一顿,“唉,害了国家,也害了他自己!”
“还有,”关卓凡说道,“贤如阎丽亨者只能屈居一个未入流的典史,而庙堂之上,却是——唉,贤愚易位,至于此极,南明又岂能不亡呢!”
“是!历朝历代,但凡人事到了这个地步,国事也就不堪言了!”
关卓凡点了点头,“是啊,人事、国事,本就是一体的!”
顿了一顿,“抱歉,我把话头扯远了——”
再顿一顿,“咱们回到方才那个话题——嗯,出于我口,入于你耳——明季人物,我最佩服的一个,是孙可望。”
这可就太意外了!
赵景贤不由满脸愕然。
“我祭阎丽亨时说的‘不论贤愚’之‘贤’,”关卓凡继续说道,“第一个指的,就是孙可望。”
“王爷,”赵景贤下意识的舔了一下自己的嘴唇,“孙可望妒贤嫉能,逼走李定国,说他‘内斗’,一点儿不差,不过,说他‘贤’……呃,且明季人物之中,竟为王爷所最佩服者,我——”
顿了顿,苦笑了一下,“王爷,恕我愚笨,这个弯儿,一下子还真转不过来——请王爷开示!”
孙可望、李定国,皆张献忠义子,张献忠败亡之后,孙可望、李定国以及张献忠另两个义子刘文秀、艾能奇,合兵一处,由川入滇,再造了一方天地。
后来,这支大西余部奉南明永历帝为正朔。
“黄梨洲有一段话,”关卓凡平静的说道,“传播甚广——‘逮夫李定国桂林、衡州之捷,两蹶名王,天下震动,此万历以来全盛天下所不能有,功垂成而物败之,可望之肉其足食乎!此屈原所以呵笔而问天也!’”
顿了顿,“实话实说,关于孙、李之争,以及其后的功败垂成,嗯,若不持满汉之见的话,我对于孙可望的感觉,同黄梨洲是一样的——‘可望之肉其足食乎’!”
黄梨洲,即黄宗羲,号梨洲老人、梨洲山人,因此称其“黄梨洲”。
“那,王爷……”
“不过,这不妨碍我对孙可望的佩服。”
“呃……”
“当然,”关卓凡说道,“孙可望器小易盈,私心自用,并不是真正能成大事的人;气节什么的,就更加不必说了——众叛亲离、走投无路之后,降顺了本朝了嘛!”
微微一顿,“我佩服他的,自然不是这些。”
赵景贤是真被辅政王弄糊涂了,“是!呃,请王爷训谕!”
“桂林之役,”关卓凡说道,“李定国杀定南王孔有德;衡州之役,李定国杀敬谨亲王尼堪——所谓‘两蹶名王’,嘿,那真正叫‘天下震动’!”
“定南王麾下,都是由北而南、打遍了大半个中国的、百死余生的悍卒;敬谨亲王统帅的,更是真正的满洲八旗精锐!”
“明季以来,上自庙堂,下至黔首,一提到满洲八旗兵,无不色变;明军畏满兵如虎,望风披靡、不战自溃的事情,不要太多!就是降顺本朝的汉军,每逢艰危,也总是请求朝廷派‘真正满洲’参战——人家说的明白,‘逆贼畏满兵,而不怯南兵,南兵如云,何如满兵一旅也!’”
“可是,衡州一役,满洲兵非但大败,贵为亲王的主帅,也被人家打死了!这还不算,首级都被人家割了去!——这是明季以来,满洲兵第一次大败、惨败,‘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一说,算是彻底破灭掉了!”
“彼时,朝野上下,一片愁云惨雾,我记得固山额真、吏部尚书朱马喇上书说,‘乍闻噩耗,号天大恸’,又说,‘自国家开创以来,未有如今日之挫辱者也’,云云。”
“这不是朱马喇一个人的看法,我的感觉是——彼时,世祖章皇帝以下,都发慌了!”
“桂林、衡州二役,是顺治九年的事情,彼时,本朝虽然已经掩有了大半个中国,可是,老成宿将,也已凋零了差不多了!”
“竹兄,我给你掰一掰手指头——”
“顺治六年,豫亲王多铎病殁。”
“顺治七年,摄政睿亲王多尔衮病殁。”
“顺治八年,英亲王阿济格被赐死。”
“顺治九年,桂林之役爆发之前,顺承郡王勒克德浑、端重亲王博洛,于同月——三月病殁。”
“以上这几位,算是第一流的,第二流的嘛——”
“早在顺治三年,衍禧郡王罗洛浑顺、饶余郡王阿巴泰,先后病殁。”
“顺治九年,八月——桂林之役后、衡州之役前,多罗谦郡王瓦克达顺病殁。”
“到衡州之役的时候,能征善战的王爵,其实只剩下了两个,一个敬谨亲王尼堪,一个郑亲王济尔哈朗。”
“衡州之役过后,敬谨亲王既然殉国,所谓‘老成宿将’,就只剩下郑亲王一人了。”
“可是,彼时,郑亲王老病缠身,打前一年——也即顺治八年起,便已退居藩邸荣养了——”
“则新败之余,人心浮动,朝廷却连一个正经的‘老成宿将’都拿不出来了!”
“一句话,青黄不接!”
“将如是,兵亦如是。”
“正因为已经占据了大半个中国,战线太长,而八旗兵太少,兵力分配,本就左支右绌、捉襟见肘了,敬谨亲王统带的,又是八旗的主力,衡州一役,损失惨重,这下子,愈加之雪上加霜了!”
“反观南明,复地千里,军威大振,气势如虹;许多之前蛰伏的官绅、败兵,认为‘恢复在望’,也都冒出头来,扯旗放炮,以为呼应。”
“实实在在说一句,顺治九年,衡州之役过后,南明摆开的,是一个全线反攻的架势;本朝呢,无可如何,不能不收缩战线,摆出来的,是一个全线防守的架势。”
“那个时候,派到南边儿去做官,是被目为自投虎口的,譬如,广西巡抚王一品,回京述职之后,死活不肯回任,一来二去的,朝廷也烦了,也不要他回任了——直接送他上绞架了。”
“再实实在在说一句,若不是孙可望妒贤嫉能,害怕李定国的功劳、声望,凌驾自己之上,利令智昏,在大好形势之下,非但不配合李部的进一步的行动,还企图以召开军事会议为名,拘捕李定国,终于逼李率部出走——”
顿一顿,“南明就算不能恢复全疆,长江以南,也一定非本朝所有了!‘划江而治’,大约真就要成为现实了!”
关卓凡一大篇儿说下来,赵景贤惊叹辅政王史实精熟之余,更加的困惑了:
如此说来,明季人物,王爷顶佩服的那个,应该是李定国啊,怎么会是孙可望呢?
“竹兄,”关卓凡说道,“你一定不解,如此说来,明季人物,我最佩服的那个,应该是李定国,怎么会是孙可望呢?”
好家伙,王爷真正是可以“洞见人心”的!
“是!”赵景贤说道,“王爷明鉴!”
“竹兄,”关卓凡说道,“我请你想一想,顺治三年底、四年初,张献忠死后,孙可望、李定国、刘文秀、艾能奇等大西余部,出川入黔——嗯,叫那个时候的李定国,去攻打顺治九年时的桂林、衡州,请问,他打的下来么?”
赵景贤心中一动,“这个……打不下来!”
“他杀得了定南王、杀得了敬谨亲王么?”
“杀不了!”
“为什么呢?——李定国还是那个李定国嘛!”
“是!”赵景贤说道,“可是——将还是那个将,兵,却不是那支兵了!”
顿了顿,微微透一口气,目光炯炯的说道,“我明白王爷的意思了!——这支兵,五年之内,脱胎换骨,前后判然,端赖孙——呃,至少,其有力者,排第一位的,不是李定国,是孙可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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