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罗内一离开外务部,钱鼎铭即套车进宫,当面向关卓凡汇报博罗内“下旗不归国”的请求。
关卓凡颇为意外,沉吟了一会儿,说道:“定舫,以你之见,博某赖着不走,只是为了‘保教’吗?”
钱鼎铭微感诧异:还能为了什么呢?
“回王爷,”他想了想,“博某是否另有所图,我不好揣测,不过,‘保教’一说,似乎不假。”
顿了顿,“咱们和法国的这场仗,要打多久,谁也说不好,博罗内自己,大约也没有什么谱儿,如果迁延日久,教务始终无人打理,说不定就会出篓子——王爷晓得的,民、教之间,素有龃龉,若不及时疏导,小隙积成大忿,酿成‘教案’,也不稀奇。”
关卓凡微微冷笑,“如果没有一个专门的国家来‘保教’,又或者,‘保教’的换过另外一个国家,小隙‘未必’便积成‘大忿’,‘教案’什么的,只怕反倒会少很多——”
顿了顿,“还不是民、教一有龃龉,法国人便不问是非,只管‘护教’,于是,‘在教’的自以为有人撑腰,便愈发强横,不肯让步,以致矛盾便愈演愈烈?”
这个问题,钱鼎铭和关卓凡的看法,倒不尽相同,不过,他自然不必和辅政王就此争执,于是笑了笑,点了点头,“也是。”
顿了顿,继续说道,“我觉得,王爷有句话说的很妙——‘保教’的换过另外一个国家——我想,说不定,法国人怕的就是这个!离开中国,时间长了,说不定,就有另外一个国家,趁虚而入,将他的‘保教’的生意,抢了过去?”
“这倒不至于,”关卓凡微微摇头,“‘保教’是法国人的独家生意,没有人抢的走的。”
“哦?这……请王爷明示。”
“你想啊,”关卓凡说道,“泰西诸强,第一流的角色,不过就那么几家,法兰西之外,英吉利、俄罗斯、普鲁士……屈指可数,本来呢,还有一个奥地利,但同普鲁士打过一仗,原形毕露,现在是泥菩萨过江,就不必提了。”
顿了顿,“其中,英国人崇信的,是英国国教;俄国人崇信的,是东正教;普鲁士人崇信的,略杂一些,通扯起来,以路德宗为第一大宗——这几家和天主教,都是同教不同宗,彼此不相属,不对付的时候,罗马教廷目之为‘异端’,也说不定,无论如何,教廷不能请他们来‘保教’啊!”
顿了顿,“其中,普鲁士这一家,咱们是看得起,可是,在人家教皇的眼中,只怕还算不得第一流的角色呢!”
钱鼎铭仔细想了一想,轻轻的“啊”了一声,“王爷睿见!——就是说,如果这个‘差使’,不交给法国人,教皇也找不到别人替他‘保教’了!”
“是啊!”关卓凡说道,“譬如西班牙、葡萄牙,虽然是正正经经的天主教国家,对罗马教廷,也算一心一意,可是,这些二、三流的角色,自己都‘保’不明白,哪里能指望他们跑到万里之外,‘保’他们的教皇呢?”
“是!”钱鼎铭笑道,“西班牙在中国,连一个公使馆都没有,‘保教’什么的,自然更是无从谈起了!”
顿了顿,“这么说,博罗内还真是另有所图了!——能是什么呢?”
“我也不晓得,”关卓凡的眼睛中,闪着微寒的光,“不过,我想,总该同咱们和法国人的这场仗有些关系吧!”
钱鼎铭悚然动容,“不错!既如此,断不能叫他的图谋得逞!那,王爷,我去回他,请他‘下期归国’?”
“不!”关卓凡微微一笑,“刚好相反——不请他留了下来,他所图者何,咱们如何能知究竟?不知究竟,又何谈‘得逞’不‘得逞’?”
顿了顿,“你去跟他说,他的请求,我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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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皇帝移跸颐和园。
本来,若是普通人家,妻子怀了孕,从城里搬到城外,做丈夫的,无论如何,都要一路相送,然而,这一回,兼丈夫和臣子双重身份的关卓凡,却不能扈从——没有法子,实在是没有时间。
一俟宣战,朝野上下,京师内外,整个国家的情势,都倏然紧张起来,备战的步伐,倏然加快。
皇帝移跸颐和园的第二天,关卓凡就要出京,“浮海南下,检查战备”,先到天津,会议诸将,然后北上旅顺,再掉头南下,威海卫、上海、杭州、南京、福州、广州……一口气不停歇的走下去,照行程表看,几乎到了席不暇暖、马不解鞍的程度。
出京之前,朝廷的事情,都要在这两天交代清楚,今天是最后一天,有一连串的会议要开,算一算时间,最快也得到未正二刻——下午两点半钟左右的时候,才能够脱身,赶往颐和园,看一看孕妻的新居,到底是一副什么模样?
定在今天移跸,日子略显仓促,可是,也不能再往后推了,一个是皇帝有尽快改换居住环境的必要,另一个也很重要——必须赶在关卓凡出京之前搬这个家,不然,别的不说,关卓凡自己就放不下心,这个差,就出的不大踏实了。
更不可能等到关卓凡回京之后再搬——那就太晚了。
皇帝移跸,当然要挑日子,不过,这一层不是问题,钦天监秉承上意,硬说“今天是个好日子”就结了。
其余仪注,则一律从简,能多低调就多低调。
不低调也不成,皇帝怀孕,亘古所无,因“养胎”而移跸,自然也是开天辟地头一遭,没有一个人晓得,这个仪注,到底该怎么拟?
自然也有人想在这种事情上出出风头的,可是,转念一想,目下,“上头”的全副心思,都在对法备战上,拿这种事情去“上烦厪忧”,万一自己说的话,不尽如“上头”的意,说不定就逆批了龙鳞——瞧瞧那道辅政王“浮海南下、检查战备”的诏书吧,若有那不开眼的,竟要“就地拿问”,甚至“军法从事”呢!
一念及此,就觉得后脖梗子凉飕飕的,算了,这种时候,还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别自己给自己找事儿了吧!
“上头”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有那见的更深、看的更透的,心知肚明——皇帝移跸颐和园,根本就不宜、甚至不能大肆张扬,不然,会衍生出许多极棘手的仪制问题。
譬如,皇帝移跸颐和园,皇夫当然不能跟过去——那就没法儿办差了,那么,皇夫住哪儿呢?还住乾清宫吗?乾清宫是“天子正寝”,皇帝不住乾清宫了,皇夫一个人住,算怎么一回儿事?可是,若要叫皇夫也搬了出去,好像也不大对劲儿——
这个乾清宫,到底是皇帝一个人的家,还是皇帝、皇夫两公婆的家?
如果是人两公婆的——毕竟,不比男皇帝一大堆老婆,女皇帝可是只有一个老公——没理由老公不能一个人住;如果是皇帝一个人的家——皇帝又不是不回来住了,不过暂时离开个一年半载,怎么,就这么一年半载的,也必得将皇夫扫地出门吗?
总之,左右不是!
所以,低调,低调。
于是,就好像皇帝其实还住在乾清宫似的,是次移跸,不过微服出宫,早上出门儿,去哪儿晃一小圈儿,晚上就会回来了似的——一切波澜不惊。
今天的几个会议,效率都很高,主要是大伙儿都晓得,下午辅政王还要跑一趟颐和园,这个,明儿个就要出远门儿了,今儿个,小夫妻两个,自然有一番难舍难分,要说许多不为他人道的梯己话儿,这个,嗯,咱们要有点儿眼力价儿啊!能不说废话就不说废话,能快刀斩乱麻的就快刀斩乱麻!
会议结束,打开怀表一看,居然比原先预计的还提前了半个钟头——刚刚好未正,下午两点钟。
关卓凡胡乱洗了把脸,便匆匆上路了。
饶是如此,到达颐和园的时候,太阳也开始西斜了。
自东宫门进园,至仁寿殿前,左转是玉澜堂,右转则入“古柏夹道”,出“古柏夹道”,再往前走一段路,就是“紫气东来”城关,穿过“紫气东来”城关,不远处,谐趣园便在望了。
关卓凡右转。
这是自两宫皇太后移跸之后,他来颐和园,第一次没有先过玉澜堂、乐寿堂给两位御姐请安。
进了谐趣园,有宫女上前禀告,皇上、皇太后、翠姑姑,都在涵远堂。
于是,不及欣赏老鱼吹浪、高柳垂荫的风光,关卓凡沿着游廊,匆匆的来到了涵远堂。
一进殿门,便看见皇帝、慈丽皇太后、翠儿三个,一边儿说笑,一边儿指挥着太监、宫女,打开箱笼,陈设物件,慈丽皇太后搀着女儿,站在地当间儿,翠儿则往来奔走,殿内一片忙乱。
“好热闹!”关卓凡含笑说道,“我来晚了!有什么忙要我帮的?”
说罢,做了个撸袖子的架势。
三个女人看见他,都笑了。
“千万别!”翠儿笑着说道,“王爷能帮什么忙?只能越帮越忙!——您在一边儿站着,就算帮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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