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卓凡舒了一口长气,揉了揉发酸的手腕,搁下笔,站起身来,略略舒展了几下筋骨,然后走过茶炉那边,自己替自己斟了一杯酽酽的浓茶,喝了,回到书枱前,坐下,取过一张新的白纸,写下“一八六七年,同治六年”一行字。
一八六七年,同治六年。
白氏携小芸入宫觐见——也算是“陛辞”了,之后,姊妹俩远赴重洋,中国外派女留学生,正式成行。
李鸿章上折,请禁缠足。
朝廷照准。
我正式向这个给中国女性带来无穷尽痛苦的千年痼疾宣战。
“黄雀行动”启动,小皇帝兴高采烈的飞出了宫,以为从此以后,得脱樊笼,他不晓得,外头等待他的是什么。
普鲁士公使李福思夜访,中、普双方经过友好协商,达成了联手倒法的共识。
次日,英国公使阿礼国接踵而至,我和英国人做成了一笔大交易——“花旗矿业公司”支持英国对南非的领土要求,英国的回报,一,承认“花旗矿业公司”在南非的商业特权,二,英国海军顾问将直接参加中国对第三国的战争。
即是说,在将来的中法战争中,英国将以“顾问”的名义,加入中国的阵营。
“黄雀行动”有了重大成果——小皇帝“染红”了。
我加快了我的“国手布局”:
设立外务部,钱鼎铭出任尚书。
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被一分为二,一部分并入外务部,一部分并入顾问委员会。
不论原时空还是本时空,皆在中国近代史上拥有重要地位的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自此隐没于历史的长河。
齐秉融以侍郎身份掌控刑部。
瑞常、李鸿章进殿阁大学士,蒙古人、淮系,对我愈加“归心”。
文祥进协办大学士,除了笼络他本人之外,也算是对风流云散的“恭系”的交代和安抚了。
乌鲁木齐大捷,入疆的西征大军打了一个漂亮的“开门红”。
小皇帝“天花之喜”,“黄雀行动”圆满收官。
芙蓉榭之会,嗣皇帝的窗户纸,被醇王捅破了。
风起云涌。
恭王痛笞载澄,以“自污”的方式,对我表明,他不会介入嗣皇帝之争。
京津铁路通车,这是中国的第二条铁路,同时表明,中国真正进入了“铁路时代”。
心力交瘁的慈安,更加依赖于我,“黄白折”制度之后,我取得了“恭代缮折”的权力,一时之间,我的地位,几可比拟摄政。
然后,我做出了一个这辈子最困难、也是最卑劣的决定:嫁祸远避天津、正在替我生孩子的那个女人。
小皇帝危殆,太平湖、凤翔胡同,暗流涌动。
天崩地坼——小皇帝终于龙驭上宾。
亲贵重臣为嗣皇帝事集议军机处,醇王大声嚷嚷“她要避嫌!”
对儿子病逝尚一无所知的她,在这场嗣皇帝之争中,第一个出局了。
接着,潜在的、可能的候选人,一个接一个出局。
出局的理由……想找,总是找得到的。
一切都在我的算计之中。
最后,焦点集中在恭王的两个儿子身上。
就在这时,恭王福晋闯宫,狂风暴雨之中,当着一大班亲贵重臣的面儿,对着我跪了下来,以载澄、载滢的生死,力辞其嗣皇帝的候选资格。
我的目的达到了。
可是,这个女人其实是我的岳母啊——
此情此景,我的良心,真的不会痛吗?
达坂城大捷的消息适时传来,军机处近乎窒息的氛围,得到了一定的缓解。
不过,无论如何,挑选嗣皇帝的工作,卡壳了。
正当朝野上下不知何以为计的时候,翰林院的庶吉士们开始了大动作。
宝廷逼迫掌院学士万青藜,为他代递“为文宗显皇帝血嗣未绝仰祈睿鉴事”一折。
他认为,荣安公主即“未绝”之“文宗显皇帝血嗣”,极其露骨的暗示,荣安公主应该继统承嗣。
朝野轰动。
鲍湛霖桴鼓相应,上了一个“沥陈小宗入继大宗弊曷胜言仰祈睿鉴事”的折子,暗示嗣皇帝只能在“大宗”里挑选——如果承认荣安是“文宗显皇帝血嗣”,则目下之“大宗”,唯荣安一人耳。
醇王不干了,上折反对。
但是,慈安被前明世宗的所作所为吓坏了,她不愿重蹈张太后在侄子面前下跪的覆辙,虽未明说,但态度很明显:支持荣安继统承嗣。
就在时候,天津的慈禧……生产了。
唉。
王大臣会议上,醇王被宝廷怼的无话可说,“盟友”吴可读又莫名其妙“投敌变节”,情绪失控的醇王终于放了大招——他声称,如果轩亲王“退归藩邸”,我就同意荣安做嗣皇帝!
我很痛快的答应了下来。
会场大乱,朝野大乱。
“上头”一而再、再而三的降旨,要我“销假入直”,我一而再、再而三的拿乔——就是不回去!
降旨申斥醇王,我也不为所动。
这期间,新疆那头热闹的很,好消息、坏消息前后脚的传了过来:
好消息,托克逊—吐鲁番大捷。
坏消息,伊犁塔兰齐威胁投俄。
军机大臣们求助于我,我虽然指挥方略,但还是不肯奉诏“销假入直”。
李鸿章、瑞麟、刘长佑、丁宝桢等地方督抚,接连上折,要求轩亲王复出,言辞激烈。
母后皇太后坐不住了,临幸朝内北小街,亲自来和我“说话”。
千呼万唤始出来,做足了姿态的我,终于同意“销假入直”了。
然后,我就“遇刺”了。
所有人都能感觉到大难不死的轩亲王的暴怒。
轩军入城,入宫。
北京城、紫禁城,完全落入我的掌控。
到底谁是刺杀轩亲王的“幕后主使”?
所有的疑点,都指向醇王。
嫌疑人醇王没有干坐着,他召集亲信,谋划起事,“再造乾坤”。
可惜,他的三个“全营翼长”,一出太平湖醇郡王府,就直奔朝内北小街轩亲王府,干净利落的出卖了他,没有一丝儿的拖泥带水。
醇王被捕。
流言汹涌,都说大屠杀即将来到,神机营大规模出逃。
事后,凡出逃者,皆以造乱之嫌、违旨之实,被黜出旗。
神机营出旗,八旗既受到了重大的削弱,同时,整个八旗架构,也被打散、打乱了。
醇王福晋向我求情,我将她引向凤翔胡同,于是,恭王明白他要做什么了。
探视过醇王之后,恭、醇两兄弟先后上折,请立荣安公主为嗣皇帝。
亲贵们纷纷跟进。
大局底定。
作为对恭王劝进的回报,我不仅饶了奕譞一命,还给了他尽可能好的待遇:不出玉牒,只禁不圈,发还家产,同时,正妻保留“福晋”名号。
现在,剩下的唯一问题,就是天津那位对北京一连串惊天动地的大变动犹一无所知的女人了。
我奉母后皇太后出巡天津。
终于,要直面她了。
我尽可能封闭起自己一切的内心波动,但是,当她哭的几乎晕厥过去的时候,我差一点就放弃了一直以来的坚持和图谋。
那一刻,我对自己的作为,对自己的为人,都感到了深深的厌恶。
无论如何,有一点,我决定改弦更张了:我要洗净泼到她身上的脏水。
虽然,那一刻,我还不晓得怎么样才能做到这一点。
形势比人强,比她强,也比我强。
再加上慈安的游说,她终于屈服了,条件是:一,还她以清白;二,我要善待我和她的儿子小官。
令人心酸的条件。
我愧为人父,愧为“我的女人”的男人。
可是——
说到底,我对她的背叛,不是为了我自己,我是为了——
中国啊。
如是说,如是想,并不能真的解除我的愧疚,只能够说是……多多少少让我的良心好过了一点点吧!
用印,“御赏”、“同道堂”,痕迹宛然。
在法律上,我的妻子正式“继统承嗣”,成为这个庞大帝国的新一任皇帝。
我取得了最高权力争夺战的全胜。
回到北京,我开始着手在越南对法布局。
与此同时,新疆的战事,摧枯拉朽。
接连的丧师失地,给“洪福汗国”带来了致命的内乱,阿古柏被儿子和小老婆合伙毒死了。
父子相残之后就是兄弟倪墙,伯克胡里和海古拉打作一团。
西征大军席卷而东,“南八城”中的“东四城”接连克复,“洪福汗国”日薄西山,苟延残喘。
新皇帝自潜邸移跸紫禁城,作为皇夫的我,也跟着搬了进去,入住乾清宫。
实话实说,我很激动,我住在“天子正寝”里头了哎。
皇帝的服装、发饰,都发生了或微妙、或显著的变化,中国的“衣冠革命”,开始发端了。
我和婉妃第一次见面,印象深刻。
这个女人……哎,不简单。
皇帝登基在即,英国人致送了最大的一份贺礼——装了满满一只大船的“圆明园器物”。
至此,英国已经把他能够搜罗到的“圆明园器物”都还给了中国。
嗯,剩下法国了。
不着急,过不了多久,我就会自己去取回来的。
登基大典举行,群臣匍匐,我的妻子坐上了太和殿那张通体鎏金的宝座。
西征大军为皇帝送来了最好的一份贺礼——新疆全境光复,伪洪福汗国彻底覆灭。
伯克胡里死在一个女人——他勾通弑父的那个女人——手里。
我和进京参加登基大典的曾国藩彻夜长谈,最终达成了共识——仿“买断旗龄”例,由“江淮盐业公司”出钱,朝廷向流落江宁的湘军退役“有功将弁”赎买顶戴、功名。
条件是——统统给我回老家去。
江宁,“湘系”的根据地和大本营,“湘系”的最后一块核心地盘,终于回到了朝廷——也即是我的手里。
圣母皇太后回銮,我用了超规格的礼仪来迎接她——这不仅仅是为了弥补我对她的歉疚。
我的两位正妻,终于见了婚后的第一次面儿,据她们自己说——当然,太监、宫女也都是这么说的——“十分融洽”。
敦柔在乾清宫,一直从日上盘桓到日暮,姐儿俩一同用膳,同宿一宫,还一块儿“红袖读书”。
嘿,外头都在说,轩亲王的两位正妻,亲密过于嫡亲姊妹呢!
我心甚慰,我心甚慰。
当然,我也晓得,她们俩多少是在演戏,可是,既肯演,演的还挺像,这就是好事儿啊!
暂时不能要求太高了。
两宫皇太后“撤帘大典”如期举行,我加“辅政王”名衔,“恭代缮折”,“蓝笔批本”,成为无摄政之名、有摄政之实的帝国第一人。
七载回首,不能说无憾,也不能说无愧,可是——
无论如何,对国家,对民族,我是无憾、无愧的。
关卓凡放下笔,玻璃窗外,晨光微熹。
唔,整整一个通宵。
今天,应该会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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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清》第十一卷《大王之风》完结,第十二卷《干戈戚扬》即将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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