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次日清晨。
皇帝和皇夫,盥洗梳妆之后,从作为寝卧的“后室”,来到了作为客厅和餐室的“前室”。
咦,好像,什么地方……有点儿怪怪的?
皇帝四顾,很快便发现“有点儿怪怪的”地方在哪里了——仙楼。
现在是冬天,昼短夜长,宫里又是早起早晏,因此,这个时候,外边儿的天儿,应该还是黑的,可是,仙楼上面的窗户——乾清宫的后窗,亦即北窗,为什么……透着隐约的天光呢?
再看向南窗——南窗的漳绒窗帘,严严实实的闭合着,外头是明是暗,全然看不出来。
翠儿发觉了皇帝的顾盼,笑着说道:“皇上,外头正在下雪呢,后窗的亮儿,其实是雪花儿映着灯光的亮儿。”
皇帝、皇夫异口同声,“下雪了?”
声音中,都有不加掩饰的惊喜。
不过,惊喜的原因,并不相同。
“回皇上、回王爷,”翠儿说道,“确实是下雪了,而且,挺大、挺大的雪呢!”
皇上脱口而出,“我要出……”
“去”字还没出口,便想到,自己现在不是公主,而是皇帝了,起床之后,刚刚盥洗梳妆过,还没有传早膳,不能说出门儿就出门儿——
哎,不能想一出是一出了。
于是及时改口,“拉开帘子,咱们看看!”
翠儿有些为难,说道,“回皇上,拉开帘子,得先熄了灯……”
这是新订的规矩:掌灯之后,要拉上帘子;拉开帘子之前,要先熄灯,不然,里头亮,外头暗,皇帝、皇夫的一举一动,都为外间所“窥伺”了。
皇帝看向关卓凡,一脸央求的样子。
关卓凡微笑说道:“那就熄灯吧。”
翠儿微微一怔,随即说道:“是!”
皇帝满脸欢容,一伸手,握住了丈夫的手,“走,我们看雪去!”
咦,这个动作——
皇帝还从来没有在人前主动拖过皇夫的手呢!
虽然,这是……“在自个儿的家里”。
真正是……情不自禁啊。
走,我们看雪去!——皇帝这句话,听起来气势磅礴,其实,走到南窗前,不过十来步的路罢了。
灯熄掉了,帘子拉开了,和丈夫并肩伫立窗前的皇帝,不由自主的,发出了一声轻微的惊叹。
好大的雪!
宫灯的光芒中,漫天的大片大片的雪花,飘飘洒洒,纷纷扬扬。
“这可是入冬的第一场雪呢!”皇帝的声音,充满了惊喜,“第一场雪……就下的这么大,真好!”
外头的雪,其实并没有皇帝感觉到的那么大,黑暗之中,宫灯的照耀之下,每一片雪花,都被交代的清清楚楚,因此,观者才会感觉到,这个雪,下的特别之大。
不过,作为入冬的第一场雪,确实也不算小了。
“皇上说的极是,”关卓凡说道,“确实是好——瑞雪兆丰年啊!”
皇帝反应很快:自己现在不是公主,是皇帝,见到大雪纷飞,第一个想到的,不应该是“拥炉赏雪”、“踏雪寻梅”什么的,而应该是生民疾苦,己溺己饥。
“对,对!”皇帝说道,“瑞雪兆丰年!明年一定是个好收成!”
“入冬以后,迟迟不雪,”关卓凡点了点头,“我和几位大军机,都焦急的很——这个雪,再不不起来,明年的春耕,就大受影响了!弄得不好,就会有灾荒!——其实,军机上已经在未雨绸缪,预备着开年就救灾的了!”
顿了顿,“这下子好了!”
说罢,长长的纾了口气。
皇帝又感动,又惭愧,轻轻的捏了捏丈夫的手,柔声说道:“你为了国事,这么殚精竭虑的,老天爷也是看得见的——你看,这不是天随人愿了么?”
关卓凡偏过头,含着笑,看了皇帝片刻,然后低下头,凑近了皇帝的耳朵,“哎哟,我的丽丽什么时候这么会说话了?”
皇帝的脸儿,微微一红,也偏过了头,斜乜了丈夫一眼,笑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关卓凡低声笑道:“那我可要再近一点儿啦!”
说着,真的把脸凑了过来。
皇帝吓了一跳,下意识的松开了了丈夫的手,退开半步,嗔道,“我说的‘近’,是我‘近’你,又不是……你‘近’我……”
关卓凡一笑,“你‘近’我?也行!”
皇帝的脸儿,更红了,“你这个人!——能不能有个正形?翠儿她们都在呢……”
“翠儿她们”是不介意的,贵人敦伦,有时候,贴身侍女都要在旁边侍候,皇帝、皇夫的这几招“花枪”,根本就不在侍女们的话下。
“照奴婢的小见识,”翠儿满脸堆笑的说道,“这场大雪,既是老天爷体谅王爷为国为民的虔心,有所感应,同时,也是特意凑趣儿来的——哎哟,说‘凑趣儿’不对,应该说是……这个,这个,特意‘天降瑞福’!”
微微一顿,“眼见就是皇上的登基大典了,这场大雪,可不是老天爷特意替登基大典……这个,‘增色’来的嘛!”
关卓凡喝一声彩,“好丫头,会说话!——就是这么回事儿!”
翠儿顿时面上飞金。
皇帝看了翠儿一眼,微笑着说道,“既然这么会说话,今儿个晚上,你就替王爷多说几句吧!”
这是暗示,今天晚上,由翠儿侍寝——当然,不是侍皇帝的寝,是侍皇夫的寝。
这个话,翠儿可就不敢接了,垂下了头,捏着自己的衣带,忸怩起来了。
关卓凡也有点儿尴尬,岔开了话头,“雪大有雪大的好处,可雪大也有雪大的麻烦——贫苦人家过冬不易!别说棉衣、柴火了,有时候,雪太大了,草房子都能压塌!还有,讨饭的、流浪的,就更难过了——每一场大雪过后,街面上,都会有‘路倒’的!”
皇帝的神色,立即就庄重起来了,“对!朝廷和官府,可得好生照应着!是不是……还要开设些粥厂什么的呢?”
关卓凡赞赏的看了妻子一眼,说道:“是!不过,皇上也不必太过担心——有皇上的这份‘己溺己饥’之心,这个冬天,老百姓的日子,一定好过的多!”
嘿,这个马屁拍的,可是有点儿恶……还是拍自己老婆的马屁呢,嘿嘿。
“顺天府、步军统领衙门、兵马司,”关卓凡继续说道,“都做了相关的预案——如果有敢玩忽职守的,必定是要严办的!”
“好啊!”皇帝的眼睛,亮晶晶的,“这可就叫人放心了!”
关卓凡看了看摆在角落里的鎏金大自鸣钟,说道:“不过,军机上还是得有些特别的安排,我得早些赶到军机处去。”
皇帝明白他的意思,连声说道:“赶快传膳,赶快传膳!”
*
*
天亮之后,雪非但没小,反而更大了,铺天盖地,搓绵扯絮,没完没了。
这场姗姗来迟的大雪,好像要把之前耽误的辰光一气补回来似的。
从昨天半夜下起,一直下到午后,方才停了下来,地上的积雪,已经近一尺厚了。
不过,天色并未放晴,半空之中,依然铅云低垂,瞧这个样子,傍晚的时候,大约还得再下起来。
整个紫禁城,银装素裹,触目所及,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
皇帝毕竟年轻,“己溺己饥”什么的,小小的激动过一轮,也就摆在一边儿了,想来想去的,还是“赏雪”。
心里头愈来愈痒,午觉也没有歇好。
“皇上,”刚从外头进来的翠儿,脸儿冻得红扑扑的,神情却十分兴奋,“他们说,御花园的梅花开了,红花衬着白雪,好看的不得了!”
哎哟,踏雪寻梅啊!
皇帝的心里,好像有只小耗子,爬来爬去的。
大约未正二刻——即下午两点半的时候,关卓凡下值,回到了乾清宫。
皇帝终于忍不住了,用央求的口气对关卓凡说道:“我想出去走走,行不行……呃,合不合适啊?”
丈夫到底是臣子,自己到底是皇帝,不好用“行不行”这种措辞。
关卓凡一怔,随即说道:“当然合适——有什么不合适?”
顿了一顿,歉然说道:“是我疏忽了——这样好的雪,如果不出去赏玩一番,真正是辜负了!”
皇帝满脸欢容,双手轻轻一拍,“我去御花园——好吗?”
“好啊!”关卓凡说道,“这样吧,我陪皇上一块儿走走吧!”
皇帝大为惊喜,“你有空儿吗?再说,你刚下值,也怪累的……”
关卓凡微笑说道:“这不算什么,再者说了,慢慢儿的走一走,发散开来,还更加的舒坦些。”
顿了顿,“御花园我还从来没有去过,这一回,我沾皇上的光,也开开眼界!”
“好啊!好啊!”皇帝拍手笑道,“我做你的‘导游’!”
“不过,”关卓凡沉吟了一下,“銮仪什么的,能省就省吧,不然,什么也看不成了。”
说到这儿,笑了笑,“本来想‘踏雪寻梅’,带着一大群人,梅花什么的,怕是寻不着了,只能寻太监了——都在前后左右碍着眼呢。”
皇帝连声称是,“对,对!”
按照规制,皇帝出门,哪怕只是在内廷,只是从某宫到某宫串个门儿,一样是十几二十号的太监前呼后拥的跟着,手里捧着皇帝的各种衣包、用具,前头还得有“喝道”的,不断的发出“起——起——”的吆喝,警告闲杂人等提前避让。
丈夫说的不错,真这么着,这一大群太监,只好拿来“煞风景”,确实什么也看不成了。
结果,只翠儿带了一个小宫女、黄玉敬带了一个小太监跟着,其他的花样,一概免了。
而且,不乘銮舆,安步当车,乾清宫、交泰殿、坤宁宫、御花园,这么一路慢慢儿的走过去。
皇帝罩了件大红羽毛缎面、白狐狸毛出锋的斗篷,头上戴了俗称“观音兜”的雪帽;皇夫呢,一身戎装——呢毛料的军冬装,长筒马靴,军大氅。
皇夫的帽子,倒不是小平顶的军帽,而是一种大毛的军帽——和暖帽有一点儿像。
本来,皇帝的斗篷,应该是明黄羽毛缎面的才对,不过,皇帝不爱穿那件斗篷,偷偷的央求丈夫,“不过就是出去随便走走,又不是上朝——总不成,从今以后,我就只能穿明黄一个色儿的了?”
关卓凡一笑,由得她了,反正,她脚上的掐金鹿皮靴子是明黄的——意思一下,可以了。
出了乾清宫,皇帝深深的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觉得自己浑身上下的毛孔,都张开了。
放眼望去,雪雕玉琢,真正是琉璃世界啊!
虽然冷,却没有风,御道也已经清扫出来了,雪高高的堆在两边,走起来,没有什么不便。
负责清扫积雪的太监,直到皇帝、皇夫走近了,才看清来者何人,吓得赶紧扔了扫把、木铲,跪倒在地。
有个小太监,以为自己犯了规矩,浑身都在发抖——按照规矩,他们本来应该提前避开,或者早早儿就跪下来的。
皇帝、皇夫,倒都有些不落忍,没了“喝道”的,人家也不晓得“銮驾”过来了呀。
“地上怪凉的,都起来吧,”关卓凡温言说道,“该干什么,还干什么。”
走过去之后,皇帝偏转头,压低了声音,对关卓凡说道,“他们的手脚怎么这么快?路上没有雪,还叫什么‘踏雪寻梅’?”
关卓凡微微一笑,“这也是他们的职责所在——‘踏雪’固然有意趣,可一不小心,皇上跌了一跤,怎么办?”
说到这儿,关卓凡偏过头,向远处的太监努了努嘴,“果然如此的话,他们几个里头,大约有人就得掉脑袋了。”
皇帝微微吐了一下舌头,不说话了。
不过,这个小插曲,没有影响皇帝的兴致,她依旧神采飞扬,满脸的兴奋。
出了坤宁门,就是御花园,皇帝一眼便看见,天一门前,道路正中的那株“连理柏”下,一位同样罩着大红羽毛缎面斗篷的丽人,正背对着坤宁门的方向,微微的仰着头,凝神观望着什么。
丽人的雪帽,已经放了下来,皇帝的眼神儿极好,虽然对方背对着自己,依旧认出了她是谁?
不由又惊又喜的喊了声:“婉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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