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屋,落了座,不但上茶,而且上酒,宝鋆说道:“喝口酒暖和、暖和!你这一身儿,我怎么看怎么觉的冷!”
“谢大人赐酒!”筱紫云说道,“不过,紫云暂时不敢领赐,只能先替两位爷执壶——大人是忘了,我们开嗓之前,是不能饮酒的?”
宝鋆“呵呵”一笑,“还真是忘了!行,等唱过了,咱们再好好儿的喝!”
一边儿说着,一边儿上上下下打量着筱紫云,“似乎又瘦了些?人家过冬,总是能养点儿膘的,你呢,倒转了过来!夏天的时候,好歹还长了几两肉,一入冬,就都不见了——是不是拿去贴到别的什么人身上啦?”
筱紫云“扑哧”一笑,从袖子中抽出一方雪青绸子的手绢儿,掩住了口,眉眼神情、举止动作,宛然就是一个二八芳华的佳人。
一旁的宝燏,晕晕乎乎的,感觉自己坐都坐不大稳当了。
“宝大人是愈来愈诙谐了!”筱紫云放下了手绢儿,“过冬养膘,那我不成了……宝大人这是在骂人呢!”
“什么骂人?”宝鋆笑道,“我是心疼你!你如果是个大胖子,大冬天的,少穿两件衣裳,也就罢了——那层膘,就顶的上一件大毛的了!偏偏你还这么瘦!你这个‘体热’,还真是与众不同!”
筱紫云笑得花枝乱颤,“宝大人的这张嘴,真真儿是太损了!多少胖子都教您给骂进去了?下一回,我就对那……谁谁谁说,哎哟,这大夏天儿的,您怎么还穿着件大毛的?不热啊?”
“谁谁谁——谁啊?”
“得,我不比您!”筱紫云含笑说道,“我可不敢在背后说人家的坏话!我得留点儿口德——不然,传了出去,会有我的好果子吃?都是大人老爷,我一个小小的戏子,怎么得罪的起的呀?”
“不妨事,不妨事,说笑而已!”
宝鋆想了一想,“我看……福建道监察御史王莼恩,就是个‘这大夏天儿的,您怎么还穿着件大毛的’?哈哈哈!”
说“这大夏天儿的,您怎么还穿着件大毛的”这句话的时候,他故意捏起了嗓子,扭了扭身子。
宝燏没忍住,一口茶喷到了自己的袍子上,不由连连咳嗽。
筱紫云的眼波,往宝燏那边儿一转,便回到了宝鋆身上,“宝大人是不是要砸我的饭碗?我们‘春和班’,就在王都老爷的地头上,王都老爷的脾气又不好,这个话传到他耳朵里,还不叫‘坊里老爷’来找我们的麻烦?”
管理京师地面的衙门,不止一个,最重要的,自然是步军统领衙门。不过,步军统领衙门主要负责治安;普通的民事,由巡城御史管理。
北京分东、南、西、北、中五城,每一城设一位巡城御史,每一年在监察御史中挑选简派,满、汉各一。
巡城御史之下,设兵马司正、副指挥及吏目各一人;每城再分为二坊,由副指挥和吏目分管。
筱紫云说的“坊里老爷”,指的就是兵马司下属的吏目,其角色,大致就是个地保的班头,和后世的街道办事处主任约略仿佛。
“春和班”在南城,目下,该管南城的,是福建道监察御史王世开,号莼恩,是个大胖子,不过,体胖而心不宽,秉性严肃,因此,筱紫云说他“脾气不好”。
“怕什么?”宝鋆含笑说道,“王莼恩是我的学生,他敢找你的麻烦,你就来找我,我替你出头!”
“哎哟!”筱紫云一副又惊又喜的样子,“王都老爷原是宝大人的学生?我竟不晓得,真正是孤陋寡闻!”
微微一顿,“宝大人疼我,我这儿先谢过了!”
说着,站起身来,一揖到地。
宝鋆笑道:“不客气!不过,你若替我蹲个福,我倒更加受落些。”
筱紫云嫣然一笑,手绢儿扬了扬,放出戏台上的身段儿,双手拢腰,袅袅娜娜的福了下去。
宝鋆哈哈大笑。
宝燏看在眼里,听在耳中,掌心发潮,口干舌燥。
“你这方雪青手帕儿,”宝鋆含笑说道,“似乎有点儿意思,可否借我一观啊?”
筱紫云眼中,露出一丝犹豫,不过,只是一闪而过,随即欢容说道:“当然——不过不是什么好东西,怕污了大人的眼。”
说着,双手托着帕子,递了过来。
宝鋆接过,先说了一句,“好香!”
看时,极肃净的一方帕子,只在一角,绣着一朵白云,除此之外,再无任何花样。
“好,”宝鋆说道,“别致!不是那些‘五福捧寿’、‘鸳鸯交颈’一类的滥俗花样,还有——”
说到这儿,抬起头来,微微一笑,“这不就是你的名字嘛!”
雪青就是浅紫。
“呃……是的。”
“不晓得是哪位‘老斗’的心意?”宝鋆看了看帕子,再看了看筱紫云,含笑点头,“果然是可人疼啊!”
筱紫云接过了帕子,娇笑道,“疼我的那位是宝大人!”
“啊?好,会说话儿!”
筱紫云重新落座之后,说道:“不过,大人疼我,我可不能不懂规矩!王都老爷的笑话儿,不敢再说了——还是说回我自个儿吧!”
微微一顿,“我这个‘体热’,大夫说,是‘内热’,不关胖不胖、瘦不瘦的事儿,甚至,也不关天时的事儿。非但不关事儿,甚至,还刚刚好倒转了过来!夏天,我的身子,冰凉冰凉的,三伏的天儿,不穿短打,也不热;到了冬天,反倒热了起来,人家穿大毛的,我呢,穿件夹的,就可以过冬了!”
“好,好!”宝鋆的眼里,微微的闪着光,“夏天冰肌玉骨,冬天呢,跟一个小火炉似的,什么时候拢在怀里,都是舒舒服服的!真正是……尤物啊!”
筱紫云再次用手绢儿掩住了嘴,轻声的笑了。
直到现在,宝燏都没能够插进去一句话,只在一旁微微的张着嘴,一副神魂颠倒的模样。
筱紫云娇媚婉转,固然叫他神不守舍,老哥嘴里说出来的那些话,也叫他有瞠目结舌之感:眼前的这位宝佩蘅,还是他熟悉的那个道貌岸然的一品大员吗?
“听说你搬家了?”宝鋆说道,“新的‘下处’在哪里呀?”
“还在铁拐李斜街,”筱紫云说道,“距旧的‘下处’,不过几十步的路,哦,名字叫做‘紫云山庄’。”
“这名字奇!”宝鋆说道,“叫个‘某某堂’、‘某某精舍’就好了,怎么会起个什么‘山庄’的名字呢?”
“嗐,哪儿是我自个儿起的?”筱紫云说道,“前些日子,我过孚郡王府,替孚王爷磕头,说起新的‘下处’,王爷兴致勃勃的,说,我替你起个名字吧,就叫‘紫云山庄’!嗯,‘有仙气儿,和你这个人,配的很’!”
顿了顿,“王爷赐的名字,我能说不要吗?这就样,新‘下处’就挂上了‘紫云山庄’的牌子。”
宝鋆微微一笑,“孚郡王可是稍微的好事了些——到底是‘国丧’期间,听戏就听戏吧,还非得带出幌子来,这个……”
摇了摇头,“毕竟还是太年轻了些。”
筱紫云的“替孚郡王磕头”,是个委婉的说法,其实就是孚郡王府叫了“春和班”的“条子”。
“还不止呢!”筱紫云说道,“王爷还说,这块匾,我索性一并替你写了吧!我一想,哎哟,这个面子,可是大到了天上去了!可是,我一个小小的戏子,怎么当得起?那不是要折我的阳寿吗?辞了又辞,王爷才终于不再提这个事儿了。”
宝鋆点了点头,“你果然是懂事儿!不枉大家伙儿疼你!”
筱紫云笑道:“宝大人疼我,我可得加紧巴结侍候!今儿个,我自觉嗓子‘在家’,侍候大人一段什么好呢?”
宝燏的耳朵,竖起来了。
宝鋆摸了摸胡子,“前一段日子,尽听你的皮黄了,今儿个,咱们‘返璞归真’,来一段儿昆腔吧!”
“是!”筱紫云说道,“那……就《牡丹亭》如何?”
“好啊!”宝鋆说道,“昆腔巍然曲宗,牡丹艳冠群芳,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筱紫云眼中波光一闪,“‘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大人真是知音!请大人的示下,要听那一出的戏呢?”
《牡丹亭》版本甚多,最多的一版,全本拢共五十五折,一整天都排不完,不过,不论哪个版本,著名的选段,不外《游园》、《惊梦》、《寻梦》、《写真》、《离魂》、《拾画叫画》、《冥判》、《幽媾》、《冥誓》、《还魂》,等等。
“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是《游园》中杜丽娘的一句念白,亦是全戏破题之语,之后一切缠绵悱恻、生哀死怨,皆自这十个字而来。
“就《游园》吧,”宝鋆微笑说道,“我年纪大了,小小的风花雪月一番,还撑得住,可是,胡乱做梦,就不合适了——一惊一乍的,难受!至于阴阳相隔,生哀死怨,那就更加顶不住喽。”
筱紫云心中一动,微微垂首,庄容答道:“是。”
言罢,站起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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