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确诊,志端的病,是“骨蒸痨”。
在这个时代,痨病几乎就等同于“不治之症”,“骨蒸痨”又是痨病中最凶恶的一种,谁都晓得,志端往后,不过拖日子罢了。
荣寿公主,年纪轻轻的,就注定要做寡妇了。
一想到大姐今后漫长的、孤寂的人生,敦柔公主就不禁为之心悸。她既为大姐感到深深的难过,同时,亦无法避免深深的自责。
她认为,大姐不幸的婚姻,和自己,多多少少是有些关系的。
荣安、敦柔两公主“釐降”的日子,是定好了的,不能够往后推,在此之前,恭亲王夫妇,得先把大女儿嫁了出去——绝没有二女儿出阁了、大女儿还待字闺中的道理,如是,就太难看了。
因此,荣寿公主虽然也是公主,可是,较之敦柔公主,她的“釐降”,就仓促的多了——没有足够的时间,从容的挑选额驸。
这也罢了,若荣寿公主的婚事,能够由亲生父母做主,则恭亲王和景寿,既为多年的至亲,彼此知根知底,恭亲王夫妻,十有八九,不能把女儿嫁给志端——那孩子,身子单薄的像个女娃儿,看上去就不让人放心!
可是,荣寿公主既戴上了“公主”的帽子,婚姻大事,就不是亲生父母做得了主的,和敦柔公主一样,也得“栓婚”——太后指婚。
荣安公主和母后皇太后亲近,荣寿公主、敦柔公主姊妹,和圣母皇太后亲近,因此,荣寿公主的“栓婚”,由慈禧一手包办,慈安基本没有插手。
慈禧对志端的印象,是很好的,人生的漂亮,举止谈吐,也很漂亮,慈禧只见了一面,便大为中意,第二天,“栓婚”的懿旨,便颁了下来,恭王和景寿两家,就算还有什么下情要上禀,也说不出口来了。
慈禧人在深宫,志端身子骨儿何如,却是全然不晓得的。
敦柔公主想,如果不是因为自己,大姐必得匆匆忙忙的嫁了出去,皇额娘就有更充裕的辰光,替大姐挑选更合适的夫君,就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阿玛和额娘,也能寻到机会,婉转进言,变易上意。
所以……竟是自己害了大姐!
有时候,她甚至会想,如果自己的额驸,不是特别的不能再特别的他,而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亲贵,这一切,就都不会发生了……
唉!
母女之间,出现了短暂的沉默。
过了片刻,敦柔公主强笑道:“是我不好,倒勾得额娘……感伤了。”
顿了一顿,转移了话题,“载滢呢?过了年,是不是就该开蒙了?”
“是,过了年,就该开蒙了。”
“载滢这儿,”敦柔公主说道,“咱们可得看紧点儿,别重蹈了载澄的覆辙。”
“那倒不至于,”恭亲王福晋说道,“载滢年纪虽小,不过,已经看的出来,跟他哥哥,不是一个路子的。”
“嗯。”
“再者说了,”恭亲王福晋说道,“载滢到底不是我亲生的,我盯得太紧,也不大好,嗯,有些话,你去跟你薛姨提个醒儿,反倒更加合适些。”
载滢是恭王侧福晋薛佳氏所出。
敦柔公主点了点头,“我晓得了。”
“载澄、载滢两兄弟,”恭亲王福晋叹了口气,“都是一个阿玛生的,怎么路数就差的那么大呢?唉,看来,这个‘路数’,还是得归到他们额娘身上。”
“嗐!”敦柔公主秀眉微蹙,笑嗔道,“额娘,你说什么呢!我和大姐,也是您亲生的,怎么,我们姐儿俩,也跟载澄是一个‘路数’不成?”
恭王福晋也笑了,慈爱的看着女儿,“你们姊弟三个,还真不是一个‘路数’——尤其是你!唉,打你还小的时候,你阿玛就爱拿你跟人家炫耀,说我这个女儿如何如何;私下底,也不晓得跟我说了多少次,敦妞儿如果是个男孩子,就好喽!”
一股又酸又热的气息袭上了眼鼻,敦柔公主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说道:“载澄年纪还小,咱们看紧点儿,过得几年,他长大了,懂事儿了,自然就晓得收心上进了。”
“不说他了,”恭王福晋微微的摇了摇头,“有好些事儿,都是命,载澄也好,你大姐和大姐夫也好……唉,都是命!”
“额娘,你……”
“不说他们了,”恭亲王福晋舒了口气,“说说你吧!”
顿了顿,“你今儿回来,是坐一坐就回去呢,还是——”
“额娘要赶我走?”敦柔公主笑道,“我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怎么着,也得赖上个一天、两天啊!”
就是说,要过夜。
恭亲王福晋皱了皱眉,“这不行吧——他出远差,昨儿个才回来……”
这个“他”,自然是指她的关女婿。
“正因为他昨儿个才回来,”敦柔公主说道,“今儿个,他才要……先到‘南边儿’去呀。’”
微微一顿,“如今,‘南边儿’身份不同了,他总不能先到小苏州胡同来吧!”
理藩院胡同在南,小苏州胡同在北,因此,提及关卓凡的两位正妻,大伙儿习惯用“南边儿”、“北边儿”来做指代,久而久之,连两位正妻本人,有时也会用“南边儿”、“北边儿”来称呼对方了。
恭亲王福晋狐疑的说道,“今儿个是第二天了,昨儿个才是第一天啊……”
“嗐,”敦柔公主说道,“哪儿能只呆一天呢!原本的规矩,一个月,‘南边儿’十天,‘北边儿’十天,他自己个儿朝内北小街十天,前一阵子,不断的出大事儿,他也负了伤,这些个规矩,都乱套了,不过,也不能就叫人家只在‘南边儿’呆一天呀!”
恭亲王福晋犹自沉吟,敦柔公主说道:“如果他要来小苏州胡同,怎么着也会早早儿的叫人过来知会一声的,现在都这个点儿了——他今儿个是不会过来的了!”
事实上,关卓凡已经派人“知会”过了。
恭王福晋想了一想,女儿说的也有道理,终于点了点头,说道:“好吧,不过,你明儿一早就得回府了——不是我赶你走,实在是他现在已经回京了,你在娘家呆久了,不大好,倒像是……呃,小两口儿闹生分似的。”
“行,”敦柔公主含笑说道,“明儿一早,我就回去!”
“还有,”恭亲王福晋说道,“如今理藩院胡同的那位,身份不同了,咱们平日里说话,不能再‘南边儿’、‘北边儿’的了——”
顿了一顿,“还有,理藩院胡同——也不好再叫‘理藩院胡同’了,得改叫‘潜邸’了。”
敦柔公主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女儿神色的变化,恭亲王福晋是看在眼里的,但是,她的话还是继续说了下去:“这些个话,是你阿玛临去西山之前,特意嘱咐交代过的——那个时候,他还没有奉母后皇太后去天津呢。”
默然片刻,敦柔公主轻声一笑:“阿玛还真是有先见之明啊。”
不过,笑容并没有回到脸上。
恭亲王福晋轻轻叹了口气,“昨儿个,你阿玛也去正阳门火车站迎接母后皇太后的銮驾了,事儿一了,没进内城,直接就回了碧云寺。不过,还是派了人,又过来跟我啰嗦了一遍——所以,你可别不当回事儿!”
“阿玛……真是周到。”
女儿的口气、神色,愈来愈不大对劲儿,恭亲王福晋不由担心起来了。
“她……做了嗣皇帝,”恭亲王福晋觑着女儿的神色,“你是不是……不大乐意?”
敦柔公主秀眉微微一扬,面容随即舒展开来,笑容终于回到了脸上。
“额娘说哪里话来?这是何等样的国家大事?我一个女人家,哪里说得上什么乐意、不乐意?”
“你这么想就对了,”恭亲王福晋说道,“她的身份变了,你这儿……难免有些尴尬,这个,阿玛和额娘,都是晓得的——不过,嗐,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顿了一顿,“譬如一对姐妹,姐姐被立为皇后,一夜之间,这姐妹俩,就君臣有别了——喏,圣母皇太后和你七婶,不就是这么个情形?你和她两个……也差不多,呃,不过刚刚好是堂姐妹罢了。”
“……嗯。”
嘴上说“嗯”,心里却说:您说错了,额娘!我和她,不是什么“刚刚好是堂姐妹”,而是——
刚刚好是同一个男人的“正妻”!
一夜之间,姐妹两个,分出了高下,确实司空见惯;可是,一夜之间,两个“平妻”,分出了高下,甚至“君臣有别”——这种事儿,您见过第二件吗?!
恭亲王福晋并不晓得女儿在想什么,见女儿神情平静,大致放下了心,说道,“还有,咱们也不是什么好处都没有,无论如何,轩亲王的爵位,一定是由你的儿子来承继的。”
敦柔公主淡淡一笑,说道:“说是这么说,可是,万一……女儿生来生去,不是儿子,都是女儿——怎么办呢?”
“总是能生出儿子来的,”恭亲王福晋说道,“万一——我是说万一,真的像你说的那样,那么——”
顿了顿,平静的说道,“这个事儿,你阿玛和文博川两个,还真的商议过,你阿玛后来跟我说,文博川献议,如果敦柔公主所出,皆为女儿,那……就仿嗣皇帝的例,由嫡长女承轩亲王的嗣!”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