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慈禧看来,这十个月来,穆宗驾崩、统嗣之争、轩王遇刺、醇王造乱、神机出旗……这一些列惊天动地的大变故,几乎每一桩,都有着重大的疑点。
穆宗的“杨梅”,慈禧认为,一定是哪个宫人“过”给他的——除此之外,再没做别的可能了。至于到底是哪一个宫人——查是查了,可是,要么挂一漏万,没有查出来;要么查了出来,但是,“东边儿”不肯承担“宫闱不肃”的责任,隐匿不报。
如果确实已经查了出来——
这个结果,关卓凡知道还是不知道?
这倒不大好说,毕竟,内廷不同外朝,关卓凡的势力,在轩军入宫之前,不及于内廷。
可是——
慈禧总觉得,如果真查了出来,关卓凡是会知道实情的,他只是装作不知道罢了——在丽妞儿继位一事上,他和“东边儿”,可是穿着一条裤子!为了“东边儿”支持他老婆做皇帝,他一定要和“东边儿”一起捂这个盖子的。
这也罢了——我也不是一定要“东边儿”的难看,可是,“杨梅”的脏水,怎么会泼到了我的身上来?!
慈禧根本不相信,这个可怕的流言,真是什么“无根之萍”!
“杨梅”这种事情,市井阛阓,只会在男女****上头想象和发挥,谁会想到什么“胎传遗毒”?——就拿自己来说,如果关卓凡不说,自己再怎么也想不到这上头嘛!
所以,一定有个始作俑者……造作流言,并推波助澜!
他是谁呢?
这只幕后黑手谁属,暂时没有头绪,可是,推丽妞儿继统承嗣的幕后黑手,可以百分百确定——就是关卓凡的了!
回过头看,他的路数,十分清晰:
第一步,亲贵“公论”,嗣皇帝人选,只能出自“仁、宣一系”——这一层,谁都不能有异议的。
第二步,搬出各种缘由,将“仁、宣一系”的候选人,一一排除——这些缘由,每一个都貌似铁板钉钉,叫人难以反对。
至此,统嗣危机出现了——没有合资格的嗣皇帝人选了!
这时,也是第三步,抛出丽妞儿为“文宗血嗣”的观点,逼大伙儿考量女帝这个不可思议的、本来根本没可能摆上台面的选项。
同时,明里、暗里,一再声称,嗣皇帝之立,是“天子家事”,不姓爱新觉罗的,免开尊口。
“上头”既然这么说了,这种事情,就没有人敢随便僭越了——尤其是本朝,于是,他就成功的把反对者局限在“姓爱新觉罗的”——宗室里头了。
宗室异常尴尬——近支宗室,不甘心把嗣皇帝的位子交给远支,自己从近支变成远支;远支宗室呢,为了避嫌,就算反对女子继统承嗣,也无法开这个口——不然,就等于“觊觎大宝”,要求帝系由近支转入远支了。
于是,除了奕譞和宝廷,其余宗室,一默无言。
第四步,拿“大礼议”,唬住“东边儿”那个没脑子的女人,在这场统嗣之争中,为自己争取到了最重要的一块砝码。
好,该第五步了——
唇枪舌剑,逼着、勾着奕譞那个二货,提出“仿小宗入继大宗皇帝本生父”的要求,然后顺水推舟,“自请退归藩邸”。
如此一来,朝野上下,中枢地方,都受不了了,整个国家,都要向他让步了。
到他“销假入直”,他老婆的半边儿屁股,算是坐到了太和殿的宝座上了。
接下来,关卓凡遇刺。
这个事儿,在慈禧看来,也有重大的疑点。
慈禧倒没往“自导自演”上头去想,她觉得可疑的是:
第一,怎么可以审都不审,就把刺客杀掉了呢?
对外,可以故意扮大方,可是,关起门来,不能这么做啊!总得先审了出来,就算不公布于众,自己心里也好有数啊!
也许……其实已经审了出来,但是,他没有告诉我?
那么,他问什么不肯告诉我?
第二,这个刺客,真的是奕譞派的吗?
奕譞确实亲口向婉贞承认了,是他派人刺杀关卓凡的,可是,慈禧仔细回想七福晋转述的奕譞的话——“是我做的怎么样?不是我做的又怎么样?”“你爱说什么,就是什么!”“想不到?再过两天,还有你想不到的事儿呢!”——这几句话,固然可以作为奕譞坦承其谋的证据,但是……有时候,夫妻吵架,一方不屑于分辨,也是这样的情形呀……
可是,婉贞又说她没有和奕譞吵架……
不过,她和奕譞,一对儿的糊涂,有时候,说的话,做不得准的……
嗯,有没有这种可能性?——关卓凡被刺,和统嗣之争,其实并没有什么关系?譬如……刺客是长毛、捻匪的余孽,过来报仇了?那个姓许的刺客,不就是汉人嘛……
如是,若将刺客的真实身份公之于众,对关卓凡来说,并不能在统嗣之争上帮他的忙,调兵入城、入宫的理由,也不是十分充分。若按下不表,外头既怀疑刺客是出于奕譞的指使,调兵入城、入宫的理由,便充分的多了;同时,大伙儿还会赞叹,轩亲王真正是“四海胸怀”什么的……
所以,他对我,也不能说真话。
嗯,不能排除这个可能性!
至于奕譞矫诏造乱,铁证如山,没有什么疑问。问题在于,婉贞为奕譞做的辩解,多少也有些道理——奕譞固然混蛋,但一定程度上,他也是被人忽悠的,这个人,就是那个姓刘的师爷,事发之后,此人一直没有归案,这一点,叫慈禧难以释怀。
她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老七这个笨伯,像一头蒙着眼睛的牛,被关卓凡牵着鼻子,一步一步,踏入了一个事先挖好的坑里。那么,有没有这种可能——这个刘宝第,根本就是关卓凡的内应,专门派来忽悠老七,叫他心甘情愿走进这个坑里?
关卓凡会做出这种事情来吗?
慈禧认真的想了一会儿,结论是:刘宝第未必就一定是关卓凡的内应,但是,关卓凡却是会做出这种事情来的那种人!
不然,那个吴可读,明明是老七自己找来的,怎么到了“王大臣会议”上,倒和关卓凡一边儿,对的严丝合缝?摆明了就是一副“小骂大帮忙”的样子嘛!如果,刘宝第确实是关卓凡的奸细,这个吴可读,又是刘宝第经的手,那就什么都说的通了!
嘿嘿,有些事情,聪明的御姐,分析的还真是**不离十——至少,吴可读确实是刘宝第“经的手”。
还有神机营“出旗”,也透着古怪。
敕令神机营汇集王府井大校场,定规的日期,距上谕明发,不过短短三、四天吧?神机营的大规模出逃,是在定规汇集王府井大校场前一天的下午和晚上,短短两、三天之内,将一大串的谣言传遍整个北京城,奕譞手下的人,有这个本事?
老七手下的人,若真有这个本事,他这个首脑,何至于一头栽进了宗人府的“空房”,连最微小的翻盘的机会都没有了?
何况,当时的奕譞,已经关进了宗人府,他手下的人,不说树倒猢狲散,也是群龙无首,还能翻得起什么大浪来?
就凭那个刘宝第?
还有,看看传出来的那些谣言,什么“十一抽杀律”,什么“俄罗斯轮盘赌”……这些花样,不是精通洋务的人,怎么会玩儿的出来?
总之,可疑。
不过——
唉!
就算可疑,又如何呢?
就算这一切,真的都是他在幕后操纵,又如何呢?
自己只能白疑心,不可能拿到任何确凿的证据。
还有,若这一切,真的都是他在幕后操纵,也只能说明:
第一,他处心积虑,志在必得,任何阻碍他达到自己目的的障碍,他都会毫不犹豫的一脚踢开,甚至,不择手段。
“水晶亭子”里温暖如春,慈禧却微微的打了个寒颤。
第二,他的能力,超出了自己的想象,几有一种……笼罩一切的感觉!
略一思之,就觉得……无力与抗了。
慈禧冒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念头:天大地大,世上男人,千千万万,我偏偏委身了这样一个男人……我的眼光,是太好了呢,还是太不好了呢?
她不禁苦笑起来。
那一大皮箱子的“劝进”折子浮现在脑海中——
慈禧深深的吸了口气——
中枢在他掌握之中,军队在他掌握之中,“东边儿”在他掌握之中,宗室服服帖帖,地方督抚中的有力者,也都一边儿倒的支持他——
还有,我也要靠他洗刷“杨梅”的污名……
我确实是……无力与抗了。
太和殿上的那张宝座,丽妞儿坐定了,这是铁板钉钉的事实,经已无法更改,我如果去挑战这个既成的事实,一定头破血流,甚至……
没有什么可说的了——我必须在承认丽妞儿继统承嗣的前提下,确定进止。
唉——
不过,我的手里,并不是没有牌。
我有两张最重要的牌——
第一,小官儿。
他确实足够狠心,但是,他的狠心,不是那种置自己的亲生儿子于不顾的狠心,这一点,我不会看走眼。
第二,那枚印章——“同道堂”。
现在是“两宫垂帘”,虽然,我在天津为文宗“静修祈福”,但依旧是“两宫垂帘”。嗣皇帝之立,一定要用两宫皇太后的名义,嗣皇帝践祚的诏书上,如果只有母后皇太后的“御赏”,没有圣母皇太后的“同道堂”,是绝对不可以想象的。
我不相信他会硬来蛮干,他是关卓凡,不是董卓,他如果真的是董卓,他就不可能一步一步,走到今天这个位置上来。
说一千,道一万,我的牌,其实就是他本人,就是……关卓凡。
慈禧站起身来,推开了玻璃门。
玉儿和李莲英两个,赶紧迎了上来,“主子有什么吩咐?”
慈禧没有搭理他们两个,抬起头来。
玉魄当空,云海尘清,山河影满。
*(未 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