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夫妻独处的时候,睿王福晋忍不住,用一种半撒娇、半抱怨的口吻说道:“王爷,你说,咱们和关三叔走得那么近,怎么第一个出来劝进的,倒是恭六叔”
论辈分,关卓凡比睿王长了一辈,但是他坚决不让睿王叫自己“三叔”,两人以“逸轩”和“老睿”互称,不过,睿王福晋年轻,称呼关卓凡,就是“三叔”了。
睿王看了妻子一眼,摸了摸自己的胡子,“呵呵”一笑,说道:“你的意思,这第一个出来劝进的,该是我喽”
睿王福晋轻轻的推了丈夫一下,依旧是那种半撒娇、半埋怨的口吻:“难道不是吗这下子,风头可都给凤翔胡同抢过去了”
“唉,你啊,真是头发长”
“见识短”睿王福晋抢白道,“你就不能有个新鲜点儿的说辞儿吗”
“好,好,不说这个,不说这个”
顿了一顿,睿王正容说道:“凤翔胡同上这个折子,可不是为了出风头,那是为了救命”
“这个我晓得,救醇七叔嘛可是,咱们”
“第一个劝进的,不可以是咱们。”
睿王福晋微愕,“为什么”
“大伙儿眼里,”睿王说道,“我是逸轩的人,我来上这个折子,不过是自己人给自己人说话,虽无私亦有私,不值什么钱的。”
“瞧王爷你这话说的你是关三叔的人不假,可是你是亲王又管着宗人府,又管着宗室银行,怎么能说不值什么钱呢”
“宗室银行可不能说是我管着的”
“好啦,好啦,”睿王福晋打断了睿王的话,“我晓得的,还有总办嘛可是,你到底是总裁”
睿王皱了皱眉,“唉,这个话头,都岔到哪里去啦你可真是能打岔”
“好,我不打岔了,你说。”
“我方才说的,”睿王说道,“只是其一;其二,也是更紧要的,我是远支亲贵,荣安继位的关节,却是在近支亲贵。”
睿王福晋秀眉微蹙,“这”
“不懂了吧”睿王说道,“本朝两百年来,帝系一脉相承,从未偏移,因此,大统的承继包括挑选嗣皇帝,早就没有了远支亲贵说话的份儿,这一次,是逸轩硬把我们这班远支拉进去的。”
睿王福晋眼睛一亮,说道:“那你还不多帮着关三叔一点儿”
“怎么没帮”睿王说道,“穆宗皇帝龙驭上宾的那一天,王公重臣集议军机处,我就说了,嗣皇帝之选,不但只能在近支亲贵中拣择,而且,只好划到仁宗一系,不能再往上走了。”
“这就叫帮了”
睿王“嘿嘿”一笑,说道:“说你头发长你还不服气仁宗一系之内的载字辈,屈指可数,扒拉来,扒拉去,这个也不合适,那个也不合适,最后,这个嗣皇帝的位子,不久只好去找你嘿嘿,那位关三婶来坐了”
“啊”
睿王福晋恍然。
想了一想,欣然色喜,“哎哟,这么说
,你可是替关三叔立了大功了”
“大功倒也谈不上,”睿王矜持的说道,“我说的这个话,其实也算不新鲜台底下,一直都是这么做的,现在,摆到台面上罢了其实,这个话,逸轩叫谁来说都是可以的,不过,我的身份,却是最为合适的嗯,你晓得为什么吗”
睿王福晋娇媚的一笑,说道:“我哪儿晓得呀我正等着王爷讲给我这个长头发的听呢”
睿王“哈哈”一笑,得意洋洋的说道:“你一想就明白了嗣皇帝只能在近支中拣择,不就是将远支从嗣皇帝的人选中排除了所以,这个话,最好由远支自个儿来说”
“我明白了”睿王福晋双手一拍,“远支里边儿,王爷的爵位最高,资格最老,所以,最为合适”
睿王又“哈哈”一笑,捋了捋胡子,“孺子可教也嗯,还有,我的年纪,也是最大的。”
睿王福晋眼波流转,话中有话,“王爷年纪虽然大,可是后生小子都比不了呢”
睿王哈哈大笑,真正得意了:“这个,我可真就当之无愧了”
睿王福晋斜乜了睿王一眼,脸上的笑容,愈加的娇媚了。”
睿王轻轻咳嗽了一声,“说回正事儿只好划到仁宗一系,不能再往上走了,由我来说,是合适的,这是因为,我是远支;不过,第一个出来劝进的,我就不是最合适的人选了,这个,同样因为我是远支这个道理,你懂吗”
睿王福晋笑道:“王爷的话,跟绕口令似的,不过,我听懂了劝进嘛,最合适的,应该是近支的”
“不错说到底,我这个远支的,只好敲一敲边鼓;说到劝进,上头真正看重的,还得是近支凤翔胡同,那可是近支的头一号”
顿了顿,“因此,很该他出这个风头。”
“那”睿王福晋说道,“也只好如此了。不过,既然恭六叔已经递了折子,那咱们是不是就该”
睿王摇了摇头,“还没到时候。”
“还没到时候”
睿王一笑,“是啊你恭六叔、醇七叔后边儿,还有钟八叔、孚九叔呢”
“啊还得等他们两个”
“最好是这样,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他们两个,始终不上这个折子不过,应该不至于的。”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啊”
“等到醇七叔的处置下来我估计,也就是这一、两天的事儿。”
睿王的判断很准。
第二天一早,上谕明发,醇王的处置下来了:
革去一切爵职,回府读书思过,未奉明诏,“跬步不许出府门”。
另,家产发回。
朝野上下,再一次轰动了,人们的意外和激动溢于言表,都说,这真是“如天之仁”
拿前惇亲王奕誴做个对比:
论所作所为,奕譞已经“革去一切爵职”,不能再称“醇郡王”、“醇王”、“醇邸”,甚至,连“醇七”都不能叫了其罪十倍于奕誴,奕誴是黜出玉牒,成了一个
平头老百姓,奕譞呢,只是“革去一切爵职”,就是说,他还在玉牒,还保留了宗室的身份。
奕誴是真正的“圈禁”,只不过圈禁的地点,不在宗人府,而是在烧酒胡同的原惇亲王府朝廷在其中一角,隔出来很小的一个院子,围以高墙,作为他的监所。
奕誴的家产,大半都被抄没,包括烧酒胡同的府邸他的妻儿,不能再居住其中;留给他们的,只是家产的一小部分,以为生计之必需。
奕譞虽然“跬步不许出府门”,却没有“圈禁”的说法,太平湖畔的原醇郡王府,还是他自己的。
还有,“家产发还”,朝廷一个子儿也没有拿他的
事实上,睿王、曹毓瑛带队“查看家产”,本就没有将那些“家产”搬走“入库”,不过是登记造册、贴上封条统统原地未动。所谓“发还家产”,派两个人过去,将这些封条撕了下来,就可以了。
上谕之中,甚至连“不许会客”、“不许交接外臣”的话都没有。
总括言之,奕譞顶多算是“软禁”,且是“软禁”在自己的家里,他依旧可以关起门来,做他的“七爷”。
还有,大伙儿都留意到,上谕中,关于奕譞的行为,几乎照搬恭王代他上递的那个折子,什么“鬼魅上身”,“如颠似痴”,最终“丧心病狂”;什么“日夜痛悔”,“彻骨掏髓”,“剜心裂肺”,“泪尽泣血”;什么“痛定思痛,灵台明澈,尽晓昨日之非是矣”
不过,“劝进”荣安公主的那一部分,上谕之中,并未提及。
大伙儿都明白,“上头”当然不至于找不到人另撰一篇辞意俱佳的谕旨,之所以要做这个“文抄公”,是要清楚表明,“上头”接受了恭六两兄弟的说辞,“下台阶”了。
“矫诏造逆”四字,由始至终,未在上谕中出现。
不过,也有极少数心思深刻的人,不无怀疑:“上头”做这个“文抄公”,会不会有这样的一层考量万一,将来彼此又有什么地方不对付了,这就是一支“我当初受了你的蒙蔽”的伏笔
杞人忧天者,只是极个别的,绝大多数人,都觉得,这真是一道地地道道的“恩诏”之前,一系列惊心动魄的大波澜带来的煞气甚至杀气,都被冲淡了许多,朝野上下,一时之间,颂圣之声盈耳,祥和之气大盛。
就在当天,钟郡王奕诒、孚郡王奕譓“步武”他们的六哥,先后上折,“沥陈愚衷”,吁请立荣安公主为帝。
次日,睿亲王仁寿、科尔沁亲王伯彦讷谟诂、庄亲王奕仁三位亲王,分别上折“劝进”,请“荣安固伦长公主”,“早正大宝,以副天下臣民之望”。
闸门打开了。
接着,贝勒载治、镇国公载详、贝勒载漪,先后上折“劝进”。
载治是隐志郡王的嗣子,宣宗一系;载详是老惠亲王的世子,仁宗一系;载漪是端王的嗣子,仁宗一系。
这三位,之前穆宗升遐、军机处会议的时候,都露过脸的,都属于睿王说的“只好划到仁宗一系,不能再往上走了”的范畴,是“近支”中的“近支”,距帝系的距离,都较睿王、伯王、庄王为近。
不过,他们的身份,比不得钟王和孚王两兄弟,睿、伯、庄三王,无意排在他们之后,于是,这三个“载”字辈的“劝进”的动作,就慢了半拍。
>
接着,肃亲王华丰、怡亲王载敦、郑亲王承志、礼亲王世铎、豫亲王本格,上折“劝进”。
至此,各旗旗主亲王,都表了态了。
劝进的风潮,并没有就此打住。
奏折依旧雪片般飞来,最终,几乎所有有爵衔的宗室,即不入八分辅国公以上的,都“上表劝进”了。
不管是不是出于自己的本心,一个个,都唯恐落于人后。
闲散宗室没有专折言事的权力,想“劝进”的,就找门子,托亲王、郡王、贝勒、贝子们“代奏”。
宗室之外的朝臣,倒是十分“安静”。
并非没有人愿意“劝进”刚好相反,许多人看着宗室们“纷纷劝进”,心里痒的像跑着十几只小耗子,有的人,艳羡的眼睛都红了。
可是,“上头”已经辗转递下话来:这是“天子之家”的事情,不姓爱新觉罗的,就不要凑热闹了。
这个话,暗含着的逻辑是:有资格“劝进”,就有资格“反对”;我不想你有“反对”的资格,也就不给你“劝进”的资格。
这个话,是文祥、曹毓瑛、许庚身、郭嵩焘几位军机大臣传出来的,应该确实是“上头”的意思。
至此,即便眼神最不好的人,也看出来了:大局已定。
这两天,轩亲王府的人,一个个喜气洋洋的,人们私下底都说,眼瞅着咱们“南边儿”的那位福晋,就要做皇帝了眼瞅着咱们王爷,就是“皇夫”了到时候,“皇夫”二字后头,不加个“摄政王”,也得加个“议政王”、“辅政王”什么的吧
荣安公主府在理藩院胡同,敦柔公主府在小苏州胡同,理藩院胡同在南,小苏州胡同在北,因此,轩亲王府里的人,私下底,习惯称荣安公主为“南边儿”,敦柔公主为“北边儿”。
这个,嘿嘿,和“东边儿”、“西边儿”什么的,异曲同工啊。
不过,同盈府的喜气不大合拍的是,这两天,轩亲王却似乎有些沉默。
这可有点儿奇怪。
外头的局面,拿王爷说过的一句话,那可是“不是小好,是大好”“一片大好”啊
怎么,王爷却好像反倒上了心事
下人们的观察,大致是准确的。
按理,关卓凡费了无数心力,最终拿到了这样一个结果,应该举手加额、举杯庆祝才对,可是,他的心,却放不下来。
他的宏图之中,在非常关键的位置上,还少着一块拼图,没有这块拼图,这副宏图,就算不得完美,就会留下严重的隐忧。
他能够拿到这一块拼图吗
实话实说,关卓凡并没有百分百的信心。
有一个事儿,他一直在本能的回避着,现在,终于避无可避了。
他抬起头,望向东南方向。
那是天津。
未完待续。